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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道而来》(北乔著,太白文艺出版社,2021年12月)

        北乔,江苏东台人,作家、评论家、诗人。2016年10月至2019年9月,挂职任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县县委常委、副县长。出版长篇小说《新兵》《当兵》、小说集《天要下雨》、散文集《远道而来》《三生有幸》、文学评论专著《贴着地面的飞翔》《约会小说》、诗集《临潭的潭》等10多部。曾获第十届解放军文艺大奖、第十一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六次武警文艺奖、第九届长征文艺奖、第八届黄河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三届海燕诗歌奖、第四届刘章诗歌奖等。

        常年在高原开车的司机,驾驶技术都相当好。在北乔眼中,他们“早把高原的山路治得服服帖帖”。

        但看着那些如一个个回形针连接起来的山路,看着路边的悬崖或陡坡,北乔还是会很害怕。在高原群山中绕来绕去,起伏二三百米,紧张和潜在的高原反应,总让北乔感觉不舒服。这样的时候,又不能和司机聊天。怎么办?多数时间,他只能用手机不断地拍照片。高原的风光,确实很美,很新奇,消解了北乔内心的不安。

       

要想写作,就先生活,“变身”乡村工作者,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2016年10月,北乔启程来甘肃临潭前,中国作家协会领导曾对他说:“去挂职,困难一定很多,收获一定会更多。”

        当时,北乔半信半疑。

        像每位立志为新时代中国留下“小康印记”的文艺工作者一样,北乔希望如同老作家柳青那样,深入农民生活,用带着泥土的“笔”塑造新时代农民的形象,把农村的景象展现在文艺舞台上,让作品走入观众的心田。

        时间拉回到新中国成立之初,参加《中国青年报》初创并在编辑部工作一段时间的柳青,主动提出回陕西深入生活,在皇甫村安家长达十四年,其间创作了长篇小说《创业史》(第一部)。这部作品被译成英、日、德、西班牙等多种语言版本,受到国内外读者一致好评。他扎根农村,熟悉农村生活,塑造的一批鲜活丰满的农民形象,丰富了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是一个时代的经典。

        2014年10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发表重要讲话,谈到文艺需要人民时,特别提到了柳青,对他“深入到农民群众中去,同农民群众打成一片”的生活实践与创作追求给予高度评价。

        “要想写作,就先生活。要想塑造英雄,就先塑造自己”,柳青的精神和创作志向,感动和激励着一代代文艺工作者。心怀理想,伴随时代和前辈的指引,北乔以中国作家协会干部和作家的身份来到临潭,“变身”乡村工作者,开启了一段人生新旅程。

        与定点深入生活的项目不同,北乔来临潭的主要任务是“挂职帮扶”。而中国作协这样的文化部门,也不像其他单位那样,拥有资金和产业项目等资源。北乔的想法是,“充分发挥作协的文化优势和文学强势,多在加大人文关怀和锻造人文精神上寻找突破,多做文章,这其实与扶贫先要‘扶志扶智’是相通的。”他在实际工作中首创性地提出“文化润心,文学助力”,并始终认为,“并不是我一个人在战斗,我的身后是中国作家协会所有的领导和同事。”

        三年来,北乔走访了临潭县全部16个乡镇,足迹遍布全部141多个村(含自然村)和330户贫困家庭,累计下乡达450多天570余次。

        三年来,中国作协充分调动社会力量,为临潭县的改变助力。在物资方面,在资金方面,在培训后备人才方面,在乡村文化建设方面,中国作协推出一系列的文化扶贫举措。北乔也在中国作协的支持下,较好地实践、落实了扶志扶智。

        他动员当地在脱贫攻坚第一线的写作者和干部群众写身边人身边事,主编出版了《临潭有道》,并对新中国成立以来临潭70年的文学创作进行梳理,主编出版了《洮州温度——临潭文学70年》。他组织开展了“助力脱贫攻坚文学创作培训班”,帮助临潭文学爱好者提高创作能力,着力书写“脱贫攻坚”故事。在任期间,他还积极协调,牵线搭桥,为临潭五位基层作者出版了个人专著。在各类活动实践中,北乔既是组织者,又是管理员和教员。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北乔说自己发自内心地感谢这段经历:“我可以与临潭人民一起参与脱贫攻坚的伟大战役,我收获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成果。只有经历了艰辛,才能真切地体会到美好的实质。来到临潭,来到高原,我才发现,高原一直在我身体里,一直在期待我打开。这是工作需要,也是我生命的机缘。”

        这是北乔的心里话,他把这一切记录在新近出版的《远道而来》一书中。


发展风格,孤诣写作在场,将无数个瞬间收纳为永恒


        “把论文写在大地上,真正来地里写,那才叫真本事。”在脱贫攻坚工作中,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伟大实践中,处处活跃着中国作家的身影,他们与数百万扶贫干部一道倾力奉献、苦干实干,深度参与、生动记录;他们同贫困群众想在一起、过在一起,奋斗在一起,在乡村振兴之路上绽放芳华。北乔也远道而来,将自己的文章,写在了临潭的土地上,写在了中国大地上。

        翻开《远道而来》,就如同戴上了VR头显——于瞬间抵达了位于西部高原的临潭。

        群山静默,耸立天边。冶力河波光粼粼,清亮似阳光,浅浅流淌。不需风吹草低,牛羊已和来人两相对望。铝合金的门窗装饰,配着江淮风格的木雕;衬衫牛仔裤,配着毡礼帽和藏鞋。一曲说尽万物的洮州花儿,载着历史岁月越过土墙,抛下心中隐伏的乡愁独自沉默嘶吼。

        临潭,古称洮州。明洪武年间,大批江淮军士和家属来到此地,从而保留了绝版的江淮遗风。

        作为江苏人的北乔,来到这里感到格外亲切,远方的远方,呼吸浩荡着600年的故乡风。别人是他乡遇故知,北乔则是在他乡看到了故乡的身影。这里的乡村生活,与北乔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乡村生活,有着太多的相似。

        描绘临潭地域人文景观,北乔延续了自我一贯的在场式写作,选取土城墙、老屋、洮州花儿、万人拔河等代表性事物,并身临其境地参与其中,为我们展现了一幅民俗画卷。

        即使土城墙与老屋,在乡土散文写作中经常出现,往往被视作故乡的代名词和乡愁的归处。但在北乔笔下,它们被赋予了更深刻的时空的含义。时光剥去土墙的旧土、腐蚀老屋的木梁,北乔在这些伤感的印记中开辟出了全新的认知,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失去,而是一种向原始、生态的回归。

        隐秘的往事穿越时光,缓缓走来。历史、记忆、现实的交织间,土墙与老屋像是岁月的黑洞,以静态的形式沉默地记录着流动的历史,将无数个瞬间收纳为永恒,颇具哲学意味。

        一首洮州花儿,于唇齿间唱出某种远古的质朴气息;一年一次的万人拔河,多民族团结一心的力量令人震撼。在旅游经济的推动下,这两种民俗活动“身先士卒”,既保留了本色,又积极地适应了现代文明,在经济效益与社会效益中找到了平衡点,迎来了新的生机。

        临潭的故土之风与北乔心中离乡之情的共振,让他在雪域高原上寻觅江南风韵,最终发现江淮遗风不止在于临潭青砖黛瓦的建筑特色、格子框的窗户样式、零星的方言音节、白底蓝花的服饰点缀等物质现实,更在于临潭人的心灵内部,带有江淮特色的思维方式如同他们从不舍弃的斗拱飞檐、莲花砖雕,以风的无形之状,在雪域高原上涌动。

        他乡之故乡,临潭毕竟不是江南,是高原。北乔的笔下,它包容性的多民族的特殊环境,并没有滋生文化对立,在彼此交融间,形成了微妙而舒适的平衡。这实际上是北乔对临潭文化向内的发掘,这种文化特质亦可归于儒家的“太和”观念。和为贵,和生美,“和”的思想烙印在临潭人的血脉中延续至今,他们深切地懂得“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含义。

        此刻,漂泊者远道来此,抑或是远方抵达眼前,这些都已经不重要。在同一片夜空下,“十里睡佛”依然沉寂,北乔带着我们,向远方眺望,在隐秘和深邃中,寻觅时间的永恒。


嵌合文史,找寻个性答案,在心中镌刻岁月的侧影


        北乔自言对于画面、声音、感觉有偏爱,其散文创作也仿佛有林间叶下的光影浮动之景、淙淙溪淌之声,漫布徐缓、怔忡之美。《远道而来》以一场甘南高原上的精神漫步,呈现了一种独特的地域性散文创作方式。

        北乔的散文在湖光山色中起笔,却并不流于游记的走马观花。在游览、解读自然万象的过程中,北乔以主体间性呈现自然景观的审美价值。

        见山坡落石有如得遇三两顽童,步入绝壁幽谷仿若与其并肩而立,生命的整体意识消解了静默中的冷寂之色。个体性的朦胧与轻盈,“共我”亦“无我”,使北乔犹如黑夜洇开的一滴墨,立身无边无际之界,而未有湮没其间之感。行走在山的目光、水的梦境之中,回视烟霞,万物不语,“我”亦静默,禅意顿生,哲思盘旋,一种游离之美蹁跹纸上。

        当自然之物的静立为北乔带来岁月流淌、循环之感,土墙、戏台等人工建筑之上的人力痕迹、历史尘灰也同样以固着、飞扬之姿成为一阵穿梭千年而来的风烟,在北乔的心中镌刻岁月的侧影。

        柳青曾经思考过时代与文学的关系,他认为“每一个时代的文学,都有新的写法”。而如何将具有抽象性的历史“落地”,历来是散文创作的一个“难题”。北乔紧跟前辈,思考文学与历史的关系,并得出属于自己的新的答案。

        《远道而来》的写作,北乔选择描绘历史的当下性,“没有钻进故纸堆里查找冶力关的前世,只在现实中感受其今生。”在地域性散文的书写中,若是仅停留于宏观的描绘难免会令人产生虚浮感。北乔在日常性的情感体验中,以可视的睡佛、红堡子等形式,锻造历史。他以可感的历史迁居痕迹、气息等形式,烘托文明的余威,发掘文化的余音中,生命强大的另一种形式。

        地域性散文的写作多由内部视角呈现,潜在的逻辑框架与情感结构业已定型。但北乔的临潭写作,既有江南视角的外部关照,也有情感介入与审美经验的特殊性。他让临潭文化的隐在脉络悄然浮现,以双视角的叠合,为地域性散文提供着新的表达路径。他开掘临潭人积存、坚守在骨骼之中婉约柔绵之细节,重构了一个甘南世界。在自然风景与历史气息的环绕下,是临潭茶香,酒暖,肉味浓烈,洋芋开花的日常生活,“一首首行走的洮州花儿”编织了一道独特的生态融合景观。

        离家千里,雪域高原,北乔放牧自己的灵魂,舒展心绪,在具体生活中展开形而上的思绪漫游,体验生命形式的共性与差异,从广阔的天地间寻求精神的联结,最终让那如旷野夜行般的个体性孤独化作黑夜里洇开的墨滴,融入茫茫夜色,获得自在与丰盈。

        5年前的那个晚上,北乔拿起手机,认真地对自己说,来,写诗,写下人生的第一首诗。从此,他走上了诗歌写作之路。

        他在书中写道:“如果这是我走上诗歌写作之路的真相,那是对诗歌的大不敬,也是在亵渎高原。我深信,是高原为我提供了写诗的内在动力和外在叙述语言。”

        他本不会写诗,此前也从没写过诗。“虽然多年前,我就有过写诗的冲动,但我不懂诗该如何分行。”他曾经向许多著名诗人诉说过苦恼。到临潭,到高原,他居然无意中学会了写诗。他想明白了,“不会分行,其实是没有找到诗歌的叙事方法”。这让北乔欣喜万分,原来高原,才是最伟大的诗人。原来,高原可以孕育一个新的诗人。

        北乔与高原,互为远道而来。现在,高原与北乔,互为对方。真好!


原刊于《中国青年作家报》2022年05月25日(记者:只恒文 张天笑 邢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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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乔,江苏东台人,作家、评论家、诗人。出版长篇小说《新兵》、小说集《天要下雨》、散文集《三生有幸》、文学评论专著《约会小说》、诗集《临潭的潭》等10多部。曾获第十届解放军文艺大奖、第九届长征文艺奖、六次武警文艺奖、第八届黄河文学奖、第六届乌金文学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首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三届海燕诗歌奖、第四届刘章诗歌奖等。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