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开始至今,西藏数万名干部职工相继从城镇下到最基层的村庄,与农牧民群众同甘共苦,开展轰轰烈烈的“强基础惠民生”驻村活动。随之,以驻村生活为题材的诗歌、散文、日记、小说纷纷发表或出版,可谓之“驻村文学”现象。这些作品均出自驻村工作队员之手,数量不菲,但水准参差,鲜有佳作,及至2016年吉米平阶的长篇纪实散文《叶巴纪事》脱颖而出,才有了真正成熟的作品,可谓西藏驻村文学的一个重要收获。

        《叶巴纪事》记述西藏文联几位文艺工作者在藏东横断山脉“挂在怒江边上”的一个小山村——叶巴驻村一年的故事。作品以驻村队长吉米平阶为叙事视角,以充满诗意的方式,真实地记录了工作队在地处偏远、条件艰苦的叶巴村亲历的人和事,小山村短时间内发生的大变化,以及作者内心经历的情感变化。就像文中所述,“对一个偏远的村庄,不属于自己的村庄,从不熟悉到熟悉,对藏东农村的了解,从肤浅到比较深入,对西藏农牧民的感情,从模糊到亲近,亲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感情上,已经把遥远的叶巴当作了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

        循着作者流畅风趣的讲述,一口气读下去,待读到文末后记“我有一个梦想”时,我被作者对叶巴村的真情深深地打动了。他说,“这不是那个美国黑人牧师马丁・路德·金著名的梦想,我的梦想没那么宏大,仅仅限于叶巴这么一个临江的小山村。在叶巴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每当夜深人静,我常常展开想象的翅膀,想象着叶巴村的将来,因为,就现在的条件和我们个人的能力,要想朝夕间彻底改变叶巴村的面貌,肯定是不现实的,正因为如此,当我独自一人回味那些梦想的时候,依然免不了激动、不安甚至惶感。”是的,如果没有发自内心的感情触动,作者是写不出来这样温暖而激情的句子。这其中,既吐露了一个驻村干部完全融入当地群众的真实心声,也散发着一个藏族知识分子固有的家国情怀与恋土情结。

        这部散文最鲜明的特点是非虚构的纪实性,具有一种宝贵的记录精神。文中所记的“那些人”和“那些事”,都是作者在叶巴村一年亲闻亲睹的真人真事。作者以细腻而幽默的笔触,讲述驻村干部与农牧民群众一起生活与奋斗的故事,描绘了一幅幅藏东小山村叶巴村的生态图和生活图。

        文中最鲜活生动的就是可爱的叶巴村人形象。有普通村民的个体形象,也有引人深思的人物群像。老村长洛桑老人是村里的一个人物,他总能协调好叶巴四个自然村的用水纠纷,但抠破自己头上长的小疖子后就用水泥一抹了事,尤其是跟随工作队去昌都治病时表现出来的依赖与固执让人无可奈何;颇有点“游手好闲”的多吉,对工程队与村民的争执解决得过于简单显得有些意犹未尽,但是张罗村里的歌舞晚会没有他却是不行的,因安居工程指标问题他给工作队摔过户口本,但后来靠干木匠活日子日渐红火;热心公共事务又懂点汉语的哈哈乡长,是驻村工作十分重要的纽带,顺利解决了小学工地上的纠纷扯皮,但后来却因为买运水泥的事被“多数群众”罢免了村委职务。作者写这些人,既写出了藏族老百姓普遍的善良、淳朴和真诚,也写出了他们身上无碍大局的自私与保守,结结实实地写出了乡村生活中一个个真实的人。

        在塑造叶巴村民群像时,作者则更多地给予温婉的批评。有十几口人的日加家,是一个尚保留着一妻多夫婚姻习俗的典型传统藏族大家庭,父亲想修大宅子圈住五个儿子的心,但是老二群培在外面有了相好,老五洛桑因为“一夫多妻”在入党问题上遭到反对,最后这个大家庭在维持中慢慢分解,引人思考是,藏族传统一妻多夫婚姻与现代社会是否适应?作者还以怒其不争的口气,描述了村口白塔下搞“摩托车展”奇观的男青年村民群体,批评了藏族传统的性别观念以及社会分工的弊端。

        让读者欣喜的是,是这些村民在与工作队交往中感情日益加深,他们把文联的干部当成了亲戚,洛桑老人被队员带到拉萨,日加家的老二群培来拉萨求助,哈哈乡长则拿着单位的信封找到了单位,干群鱼水关系和民族团结一家亲的题旨被生动地演绎出来。

        工作队为叶巴村做的“那些事”,大到稳定团结,小到鸡毛蒜皮,有外部物质的,也有内心观念的,涉及教育、婚姻、就医、卫生和日常生活等等各个方面,均与民生休戚相关,展示了新时代叶巴村的发展变迁,以及农牧民思想观念的变化。叶巴小学的重建,彻底结束了孩子们借读的历史;神奇的太阳能代替了让人头大如斗的“曲洛”,使全部村民彻底告别了无电的历史;人行吊桥代替了叶巴村与东坝乡之间的溜索,解决了行路难的问题;水渠修建与水塘改造,初步解决了饮水灌溉和饮水安全问题;工作队员兼任乡村医生和医务室的出现,初步解决了村里的“缺医少药”问题;新农合等基础信息的采集与完整的户情档案的建立,使得各种各样的惠民政策得到落实;“爱国卫生委员会”开始改变群众的卫生习惯;悬挂红色国旗代替了忌讳“格念”神山的迷信观念……驻村工作队为当地老百姓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事,更多新观念进来了,更多好风尚养成了,新农村建设的步伐更快了,叶巴村的现代化进程推进了。但是,叶巴村人盖房子时自不量力的求大求奢华的风气,深受相邻的东坝古民居影响,但对东坝人的经商意识、闯荡勇气却连皮毛也没有学到;还有一妻多夫家庭的离婚问题,媳妇跟老大自由恋爱结婚,却与老二最终离婚,让人啼笑皆非,这其中有现代生活与传统习俗之间的冲突与无奈,也包含着作者对叶巴村人观念更新的殷切期待。

        这些鲜活的人、真实的事,都是叶巴村走向文明过程中出现的,而叶巴的发展变化可以看做藏东乡村在新时代发展变迁的一个缩影。在这个意义上,《叶巴纪事》就是新时代西藏农村发展的一个历史见证。

        散文还真实记录了工作队员以苦为乐、充满诗意的驻村生活。从日常的烧水做饭,用水用电,通讯交通的不易,到驻村生活的寂寞无聊,以至苦中作乐的娱乐生活,一帧一幕尽收笔底。捡拾“怒江奇石”是工作队休闲项目之一,民俗专家德庆捡到一个大若鸡卵的“夜明珠”,被传为村里保护神阿乌瑟瑟的宝贝儿,弄得沸沸扬扬。丹巴则发现了一块酷似人体某个器官的石头,通过人扛马驮车载,千里迢迢运回拉萨,在他家院子里雄赳赳地立着。令人印象十分深刻的,还有在山上吃的平措家的荞面饼,是他老伴在一个安全帽里给我们和的面。这些驻村生活的亲见亲历,对于一个干部来说,是一次生动的区情教育;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是一次深入生活的经验。实践出真知,生活之树长青,可见干部需要融入基层群众,知识分子需要走出书斋,农村广阔天地大有所为,这正是《叶巴纪事》的时代价值所在。

        《叶巴纪事》在艺术性上最鲜明的特点是诗意——以幽默为特点的诗意风格,以及纪实散文形式上的诗意创新。这种幽默,表现在文字上,是作家对生活的智慧表达。吉米平阶以一个藏族作家天性中自带的、本色的幽默与乐观,间或以略带调侃的语言,轻松有趣地写人记事。作者善打譬喻,说群培家是全村的“经济中心”,村委会是村“政治中心”,而洛桑老人是叶巴村用水的“总阀门”,戏称跟工作队来往密切的日加家是“堡垒户”,日加被戏称为家庭的“总司令”,日加则说能挣来钱的老五儿子洛桑是“我们家的银行”。作者也善用比拟,说工作队采集照片采用“守株待兔”的方式,而名叫大耳朵的狗“夜里不再疯叫,大有淑女风范”,说县城垄断经营煤气店的老板“骄傲得像一只熊猫”,可谓妙喻如舟,令人忍俊不禁。

        这种幽默,表现在故事中,常常来自生活本身。工作队员打地铺睡觉,“坐在地铺上,左看右看,最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躺下”,“在卡垫上和衣把自己放平”,把队员初到叶巴时不适应艰苦生活的状态从内心到动作生动幽默地呈现出来。由于交通不便和语言不通,工作队托村民带话的方式不靠谱,所要传达的内容跟实际带到的话语相差十万八千里,最后只能写纸条让摩托车骑手传送“鸡毛信”。队员们做饭时,“看见院子里的柴火堆就这么快速缩小,切切实实能感觉到森林缩小的速度,商量着买一套煤气灶具”。还有一妻多夫家庭的“离婚”事件,乡里的裁决是老二与老大的媳妇离婚,戏剧化的故事中包含着深刻的社会内涵。

        与这种幽默的诗意相匹配的,是形式上的诗意创造。作者推倒了应用文体与文学文体之间的那堵隔墙,把“工作简报”嵌入章节之首,成为纪实散文的有机组成部分,互为映衬,相得益彰,浑然一体。反映“强基础惠民生”工作进展和存在问题的“工作动态”,不再面目生硬呆板,因为文学的滋润而更加活泛可亲起来,从而获得了额外的文学价值。


原刊于《西藏当代文学研究》第一辑(2019年11月出版)

王军君.jpg

        王军君,文学博士,西藏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院长,兼任西藏自治区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

吉米平阶.jpg        吉米平阶,藏族,1983年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先后在《民族文学》杂志社、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工作。现任西藏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西藏作协常务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北京藏人》、长篇纪实散文《高原明珠日喀则》、文化散文集《寻找朗萨雯波》、长篇纪实文学《叶巴纪事》、叙事长诗《娜木纳尼的传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