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土中国》中,费孝通先生对“乡土”这一概念进行了深入阐述。他认为,“乡土”不仅代表一个地区的本土特色和文化内涵,更涉及该地区的风俗、民族文化、传统习惯、历史积淀、自然环境以及当地人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等多方面。“乡”则代表群、故乡和具体的时空坐落。在乡土社会中,人们往往对故乡有着深厚的情感纽带,这种情感不仅源于对土地和家园的依恋,还源于对传统文化和价值观的认同。“土”在乡土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代表土地、农业和守土意识。在乡土社会中,土地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基础,农业生产是主要的经济活动。因此,乡土社会往往具有浓厚的农业色彩和土地意识。费孝通认为,乡土社会是一个熟人社会,人们之间基于血缘、地缘等关系形成了紧密的联系。这种联系使得乡土社会具有一种特殊的稳定性和秩序性。《嘉木——M村民族志》恰好提供了这样的一个视角:青藏高原边缘的M村,以熟人社会为主的“嘉木”文化内涵,似乎打破了“农业”与“牧业”的界限,在农牧结合的生产活动中,人和人之间形成了一种“超越人类”的关系网络,“熟”的认知不再局限于“人”,“它”衍生到他们所处的山山水水与神灵世界,形成“多元关系”并存,相互制约共享的广义人文关系当中,建立了乡土社会独有的生存技能和稳定秩序。而“嘉木”的生存智慧和生命景观,使得以“嘉木”为代表的传统社会,似乎在多变焦虑的现代社会中,为我们讨论“广义人文关系”提供了更加开放的空间。

《嘉木——M村民族志》:熟人社会与乡土智慧.jpg  《嘉木——M村民族志》是拉先加先生的学术著作,2020年底由中国藏学出版社出版,荣获第五届中国藏学研究珠峰奖。是一部记录和描写青藏高原东部藏族村落的社会组织、风俗习惯、人文景观等的民族志著作。因该村落在生产生活上兼营农业和牧业,当地人称他们为“嘉木”(འཇམ),既不属于纯粹意义上的农业社会,也不属于牧业社会。M村的人穿梭于农牧之间,自然掌握了诸多农业知识和牧业知识。笔者曾在一次讲座中,从“地方性知识”的视角推荐过这本书。之后还写过一篇书评,以藏族文化中的“དཔེ”(典范、习俗)以及人类学中的“大传统”“小传统”的视角,讨论了这本书的学术意义及其带来的启发。写完那篇书评后,仍意犹未尽。今天正好借此机会,想再次讨论这本书中衍生的关于“关系”和“情感”的部分,因为在农牧业生产生活及其变迁语境中,我认为“关系”和“情感”是最为重要和核心的部分。我确定的主题为“熟人社会和乡土智慧”。“熟人社会”是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一书中引用的概念,用于阐述乡土社会的基本结构。“乡土智慧”是笔者针对“正统”“文明”“先进”“地方”“权威”等话语建构提出的解释角度。本书作者拉先加在书中一贯强调的“生存智慧”(འཚོ་གནས་ཀྱི་ཤེས་རབ),“乡土智慧”与之观点一脉相承,是它的再现与再阐释。那我为什么会认为在“藏族农牧业生产生活文化及其变迁”这样的主题中,“关系”和“情感”是最核心的部分呢?我想从以下三个方面阐述。

         一、帕域:父亲的土和父亲的地

  在藏语里,“故乡”被称为“帕域(ཕ་ཡུལ)”或者“帕萨帕域(ཕ་ས་ཕ་ཡུལ)”,其字面含义为“父亲的地方”,或者是“父亲的土与父亲的地”。《藏汉大词典》将其解释为“祖居或者自己出生的地方”。藏语中的“帕域”这个词,表明“故乡”最初的概念与“父亲”或者“男性”存在关联,并且与土地有着直接的联系。然而,“母亲”或者“女性”在名词构成方面,和“帕域”没有太多的关系。如果我们抛开“帕域”的名词构成,以及它的词源解释,仅从它的内涵上解读的话,“帕域”所指代的范围,其实远远超出了“父亲的土和父亲的地”这样的概念。对于每个个体而言,对“故乡”的理解或许不尽相同。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在不同的文化和语境下,可能存在多种理解方式。然而,不管是何种人或文化背景,对于“故乡”所蕴含的意义,大家应有一个共通的认识:“故乡”应是那个“最亲近的地方”。在故乡,人与人、人与事物之间的关系自然呈现,无需解释与引导,它的存在会让你感到对那个地方既熟悉又亲近。

  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人们的社交范围和活动空间不断拓展。我们结识了故乡之外的人和事物,以梦为马,畅游世界,领略到绚丽多彩的美景。我们与世界的联系变得更加广泛,我们的追求和理想也随着这个更广阔的世界而不断变化。因此,我们有必要思考自己与世界、与他人的关系。在发展进步的过程中,我们需要持续处理各种各样的“关系”,如国家间、民族间、夫妻间、同事间、男女间等,在由各种“关系”构成的更广阔的世界里,我们还面临这些“关系”所带来的种种问题。包括学术研究、文学作品、社会事件,在很大程度上都表达着对“关系”的理解和处理方式。当以“藏族农牧业生活文化及其变迁”为主题时,我想要阐述《嘉木——M村民族志》这本书所蕴含的一种更广义的“人文关系”模式。“关系”的变化不仅与土地相关,还关联着人们的情感世界。笔者试图呈现嘉木的“人文关系”模式对当下焦虑多变的现代社会的意义,这或许是我们可以尝试和探讨的另一种途径。

         二、关系:M村的山水世界

  在中国文化里,有许多表达“关系”的词语。例如“天人合一”“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人定兮胜天”,佛教中的“因缘而生”“相互观待”(རྟེན་ཅིང་འབྲེལ་བར་འབྱུང་བ)“众生皆为母”等,它们从不同层面表述着各类“关系”。往往在某些时刻,那些被建构出来的词语能带来巨大的影响。比如“人定兮胜天”,这样的观点对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带来了一定的问题。在关系当中,一旦强调了人的主体性和中心地位,某种广义上的“关系”就变成了一种单向的行动模式,而界限和空间就会变得越来越模糊。本应是各种关系共同存在的空间,而在其中,人类的思维和行动却会成为构筑空间的唯一声音。进而我们理解关系的方式就会变得比较单一,在讨论关系的时候,我们基本上停留在人—人、人—物(自然)的“二元”论中。但以嘉木——M村为代表的藏族传统社会中,社会关系是由多元因素组成的,它不仅仅是人—人、人—物(自然)的关系。嘉木的社会结构中,社会的整体性是通过人人关系组成的单位(村落)和围绕村落形成的山和与山同质的山神,以及水和与水同质的水神构成的区域来表达的。这样的关系模式中,撇开“神灵世界”来探讨人—人、人—物(自然)的关系,就忽略了神灵世界在人—物关系中产生的牵制作用。对于M村的人来讲,“嘉木”这个群体是由家庭、血亲、婚姻、部落、制度、地域等多种因素构成之外,还包括他们世世代代延续下来的神灵的世界(空间),包括他们的山神、水神、家神、男神、女神、战神等等。而“神灵”这种“无形”的世界,通过可感知有形的拉则、经幡、隆达、节日、仪式、画像等纳入他们的社会体系当中。所以,嘉木的社会关系当中,人—神—物的多元关系造就了他们所认为的世界的模样,以及他们的“乡土智慧”。在某种意义上,嘉木的社会结构靠着人、神、物相互牵制和灵活多变的互动性来维持。我们这个世界需要多元的社会关系,然而这种关系正在缺失。当我们强调“人”和“物质”的时候,就会很自然地陷入一种简约化的社会关系中。在这种关系里,我们面对和处理的都是人和物之间的关系,形成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的模式。但实际上,世界本就丰富多彩,很难用“一加一等于二”的模式来概括。我们所面对的世界,应当如同“嘉木”一般。这里有熟悉的亲朋好友,有熟悉的山川河流,还有那捉摸不透的“神灵世界”。于他们而言,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有归属,有自己的名字,也肩负着各自的使命,而并非仅仅是自然环境。例如,他们会认为自己村里的女人都长得好看,是因为他们的山神是一位美丽的女性;村里的男人都很勇敢,是因为他们的山神是一位英勇善战的男性。他们理解世界的方式和行动,似乎都与他们所依存的山川河流联系得更为紧密,自然而然地就有了“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的哲学境界。所以,嘉木——M村对社会关系的理解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我们所认知的人—人、人—物(自然)这种简单的二元论。这为我们理解世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理解“关系”的本质带来诸多启发。

         三、变迁:嘉木的乡土智慧

  对于藏族农牧业社会及其生产生活而言,变迁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现实问题。社会发展、生活水平提高以及人际交往密切,都会使原本坚守的社会文化和生活发生变化。但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变迁究竟意味着什么?毋庸置疑,社会变迁在很大程度上被视为“进步”与“发展”的表现。变迁可能会带来某些牺牲,同时也会得到一些补偿。但我所关注的一个问题是:“变迁”是否会对藏族农牧业社会本身所具有的“多元关系”产生影响?如果产生影响,那么这种因“变迁”而产生的“关系”变化可能会引发哪些社会问题?

  在现代社会,国际形势变幻莫测,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经济文化繁荣昌盛。然而,在这种背景下也暴露出诸多问题,例如AI技术带来的失业、隐私、虚假信息传播、机器替代人类等问题。科技进步为人类生活带来便利的同时,似乎也伴随着许多未知的风险,引发了焦虑情绪。举个小例子,我们身处狭小空间,通过一台电脑与世界建立联系并完成日常工作,在虚拟世界里找寻生活和生存的意义。人的各种关系似乎都能通过电脑和手机达成,如视频通话、视频会议、购物消费等,甚至能在虚拟空间构建意义网络和情感世界。所以,社会发展和智能化正在消解传统社会所具有的“熟人社会”这种结构。人类学家项飙在一次访谈中谈到一个社会问题,说现在的社会正面临“附近的消失”。他说现代社会人们过于关注自我和远方,对周边生活环境和人缺乏深度了解与互动。比如邻里关系变得淡漠,对社区事务参与感降低。项飙所说的“附近的消失”,其核心应是现代社会中“关系”的内涵变得越来越单一。如我们刚提到的科技和网络信息的发达导致了这样的一种结果,可能还有其他因素,但这应该是最重要的原因。随着这种“附近的消失”,我们就会有这样的一种感觉:我们对这个世界越来越熟悉,但对人本身却是越来越陌生。我们都在自己所建立的意义网中,孤独且偏执地审视这个世界。

  现代社会中人们面临的焦虑、不安、迷茫,甚至各种偏激的思想观念,都跟我们自己建构起来的世界观有很大的关系。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囿于简单的“二元论”中,未曾关注“嘉木”的“生存智慧”,认为人类社会,日月星辰、春夏秋冬都有着自己的使命责任和情感表达,森林可以思考,山水可以思考,而这些思考本身都在跟我们人类社会建立联系和沟通,给我们带来启发。像M村的人一样,他们的长相不仅受父母的影响,还源于山水和神灵的馈赠;他们举行各种仪式以表达对大自然的感恩之情;他们相互帮助并非基于利益交换,而是出于对秩序的遵守与认可;他们虽不懂环保,却认为山水有灵;他们不懂宇宙,却明白自己只是“三千大千”世界中的一员;他们不懂文明的定义,却知晓一切众生皆为父母,需要尊重和友善对待每个生命个体。倘若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超越人—人、人—物(自然)这样的二元论去理解“关系”,这个世界是否会变得更包容、更和谐呢?当我们以农牧民的方式,从“内在的视角”去探讨他们的乡土文化、看待他们的社会时,我们是否会对世界的多样性和丰富性有更深刻的理解呢?

  人类学家王铭铭曾提出过“广义人文关系体系”的概念。他说,“所谓广义人文关系体系”,指的是人和物的关系、人和神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指的是这三种关系之间的不可分割性,以及其决定性的多样性。在我看来,如果有什么“社会”,那么,它一定是这三种关系的混合。因此,嘉木——M村表达着这三种关系的社会体系和社会结构,对于我们理解“关系”有其自身的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