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来源介绍:

1、《今天》香港文学杂志 ,2007年第1期
2、《中国独立电影访谈录》,牛津大学出版社,2006年
总目录
贾樟柯对话侯孝贤: 相信什么就该拍什么
王超访谈: 我愿意自己的作品被归入“中国现实主义”流派
李杨访谈: 电影的意义
李玉访谈: 电影--它使你的心没有那么冰冷
章明访谈: 在期待之中
朱文访谈: 我的电影不能没有诗意
万玛才旦访谈: 我注重的可能是一种状态
李红旗访谈: 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韩杰访谈: 可贵就可贵在那样一种个人精神
徐枫 梅峰: 个体记忆之孔雀--关于《孔雀》的对话
郑隆福: 贾樟柯电影作品《世界》两个版本的比较

万玛才旦:我注重的可能是一种状态
采访者/崔卫平
成长与背景
崔:万玛导演,你好。你的母语是什么?
万玛:母语就是藏语。与父母都说藏语的,小时候不懂汉语,完全是藏语。
崔: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汉语?
万玛:上小学开始学汉语。其实学藏文也比较迟,大概在小学四、五年级,那时候其实还没有恢复少数民族文字的教育。
崔:你愿意提起自己来自藏区的安多地区,为什么你会比较愿意强调安多这个地方?它和别的藏区有什么不一样?
万玛:对于内地许多人来说,说起藏区一般只会想到西藏。实际上藏区是一个大的概念,它分为安多、康巴、卫藏三大区,是根据藏语三大方言来区分的,然而它们是一个整体。卫藏主要是拉萨方言区,安多就是青海的一部分,甘肃和四川的一部分,康巴分布在青海、四川、西藏、云南一带。从方言的特点上来讲,安多这边可能更加民间化,拉萨那边的口语里敬语比较多,因为解放前那里是整个藏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兴,有很多贵族,而且拉萨方言是带声调的,比较好听,像安多方言就没有声调。
崔:你们家自古就是安多地区的吗?父母做什么?
万玛:我家在安多藏区一个半农半牧的地方,既可以种地也可以放牧。山上是草原,可以放牧,山下是一大片田地,可以耕种。父母一直生活在那儿,我是在那儿出生长大的。
崔:你小时候父母希望你做什么?
万玛:不会有特别明确的希望,呵呵。我考上一个师范中专以后,他们可能就是希望我将来找到一个工作吧。
崔:从这个中专出来你找到工作了吗?
万玛:当了三年的小学老师。然后又考到兰州西北民族大学。
崔:为什么在找到工作之后,还要考这个学校?你在这个学校学习什么呢?
万玛:主要是不想那样生活下去。我学的是藏语言文学专业,考这个专业主要是想比较深入地、系统地学习自己民族的文化。我们那个专业虽然叫藏语言文学专业,但学的内容很杂,所有有关藏学方面的基础都要学。藏区语言文学专业的教育和内地的语言文学专业的教育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内地的语言文学专业的学习内容比较明确,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外国文学等等等,分得比较细,注重文学方面的学习。藏区除了这个专业在文科方面基本上就没有其它专业嘛,所以文学、历史、语言、宗教,甚至天文历算都要学,好多门类的知识要靠这个专业传承下去。所以在社会上,可能许多行业的人员都是从藏语言文学这个专业中走出的。所以它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文学专业,而是一个比较庞杂的专业。
崔:关于本民族的所有知识都在藏语言文学系,不是吗?那么你们有学古藏语吗?就像我们从《诗经》、屈原的《离骚》学起?
万玛:主要是社会科学方面的。古藏文是我们的必修课之一。我们目前所说的藏文化的根基其实是从古印度过来的,古代印度文化对于藏文化的影响特别大,比如说诗学,我们学习的诗学,有点类似于《诗经》那种,来自古代印度的一部典籍《诗镜》,里面有上千种修辞方法,很厚的一本书,我们要学一年左右。另外,远古的一些民间文学也是我们学习的主要内容,它会对这个世界的起源、这个民族的起源做一些形象的说明。
崔:藏文化的叙事传统有什么特色?比如说一个故事的矛盾冲突体现在什么地方?由那些对立面引起的?
万玛:善恶的冲突比较多,它一般都会结合佛教的一些教义,做形象化的叙述,像八大藏戏就是这样。再有就是和历史事件有关。藏族历史的书写方式不是很史学的那种,它会很文学地写。而且藏族的很多史学著作,同时也是很经典的文学著作,会将历史事件与神话传说很奇妙地结合起来。如果专门搞历史研究,从那些历史著作中寻找那种史料性很强的东西,是一件比较费劲的事情。
崔:它并不是按照现实的本来面貌写的?
万玛:怎么说呢,作者本来就认为那就是现实吧。比如说吐蕃刚开始的七个赞普(王),被记载是从天上下来的,呵呵!从一个很高的梯子走下来。最后死的时候也没有陵墓,又顺着那梯子上天了。第七代之后,吐蕃的一个王与属下发生冲突死于刀下,才开始有了赞普的陵墓,才可以作考证。
崔:也就是说他们会把一些想象当作现实本身,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是虚构。
万玛:对,我觉得这是藏文化里面很特别的地方吧,现实和虚构的界限不是很清楚的。
崔:这个传统对你有着怎样的影响?
万玛:这个传统对我的文学创作有很大的影响,比如我的大部分汉语小说里面写到的都是很虚幻的东西。我觉得藏族文学有这个传统,而缺乏很强的现实主义的传统。
崔:你童年的时候经常看到电影吗?
万玛:小时候看露天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小花》、《齐天大圣》啊什么的,都看。其实那时候的片种挺丰富的。还看过《红楼梦》啊,《西厢记》之类的。
崔:外国电影也能看到吗?
万玛: 我们家在黄河边上,上小学的时候,国家水电部的一个局就住在我们村里,在那里修水电站,前期就来了很多职工,两百人左右。他们就在村里盖了房子住下来了,他们还有礼堂,他们经常会放一些电影。
崔:哪年的事情?七十年代?
万玛:八十年初期的那段时间。除了国产片,他们也会放一些外国的片子,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印象特别深,还有《狐狸的故事》啊,《老枪》、《佐罗》等。那时候还看了一些南斯拉夫的电影,什么《桥》啊之类的。
崔:原来你小时候看的电影与内地的大城市完全同步啊。在来电影学院之前,你在青海海南地区当公务员。听说你来北京学电影是接受了一个计划的帮助,写了一个比较详细的申请,获得批准得到赞助。你都写了什么打动了人家?
万玛:其实也不多,三四页吧。一个就是自己的想法,想学电影一直没有这个机会;第二,国内的一些藏族题材的电影,虽然题材是藏族的,但并不特别真实,很多藏族人看了都不喜欢。再就是基于自己民族的电影状况很差吧,希望自己在这方面作一些尝试吧。这可能就是他们支持我的原因。
崔:你父母现在知道你拍电影么?
万玛:现在知道。但是他们以前肯定不会想到我会去学电影、拍电影,我所有的选择都是自主选择。
崔:假如别人问起来,比如你儿子干什么呀?他们会不会告诉别人,我儿子拍电影的?
万玛:现在大概会这样说吧。我在电影学院学习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我具体在学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