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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过《气球》,再次确认,作为作家,万玛才旦的文字自由从容,能够准确表现那些在广大的寂静里、悠长的时光中顿悟的体验。三言两语,就能还原生活的本真和质感,同时还能表达出特定的情势和氛围,而且表达得十分洁净和丰满。作为导演,他通过调动电影艺术诸多要素,通过一两个镜头,两三句对白,就能实现预设的情境和氛围并始终保持这种调子。从纯技术层面分析,他的电影作品在各要素之间的统筹、平衡、融合与节奏,几近完美。《气球》开场,从一面倾斜的天空切入达杰骑摩托车与放牧的父亲和两个孩子路遇的场景。对摩托车进行品头论足时,父亲关于马的议论,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是亮传统,亮观念,这也是全剧矛盾冲突的一根引线和捻子。达杰顺嘴说,现在谁还骑马!将这根引线绷直绷紧。然后达杰追着两个孩子,将他们手中的白色气球(由避孕套扮演)戳破,喘着粗气,略显焦虑。这组画面和充满生活气息的对白,奠定了全剧的观念基调和整体氛围。这个段落也是用视觉传达和生活语言营造氛围的典范。

       当了尼姑的妹妹香曲卓玛在中学门口和形容憔悴、失魂落魄的前男友德本加偶遇。这组画面,简洁明了,以静制动。人物的安静和沉默,与镜头的耐心和耐力相得益彰。这对因误解和伤害而无望回到从前的恋人,构成了一条沉闷、压抑的辅线。这条线虽然不够清晰,但与当前略有喜感的达杰、卓嘎夫妇形成比照和衬托,叙事在不知不觉的张力中展开。德本加还是一位作家,他送给香曲卓玛一本自己创作的小说,巧得很,这本小说也叫《气球》,但德本加的气球始终是个谜,这给好奇的观众带来困惑。

       有草原生活经历的人知道,草原上也有较大的羊群药浴场地,整群羊被赶到一个或几个巨大的喷头下,接受淋浴。但《气球》中药浴的场面窄逼,环境嘈杂,画面呈现出动荡、挣扎、急促、混乱。莫非要发生什么事?果然,这是为达杰与邻居吵架进而大打出手准备的一个场景。这个场景出现在达杰的两个孩子用一只气球(依然由避孕套扮演)从邻居家孩子的手中换了一只哨子之后。也出现在达杰夫妇那场“等不及了”的床戏之后。在邻居看来,达杰家的“气球”伤风败俗,不利于教育下一代。但电影通过这段日常冲突想完成的,显然比表象更复杂,这是肉体往前走、精神向后看时,达杰和他的邻居们的内心焦灼和观念冲撞。传统信仰已然根深蒂固,但人们在摩托车的节奏和速度中绝尘而去,一匹孤独的老马在草原的风中凌乱。还需要强调的是,电影中的那只哨子,像经典电影中墙上挂着的枪,一经出现,必有用途。达杰和邻居在水池中难解难分之际,孩子突然吹响哨子。急促的哨声终止了这场出于观念的争斗。

       爷爷去世。爷爷即将转世到自己家里的预言,使埋藏在日常琐事和表象之下的矛盾开始凸显,并在局部发生冲突,达杰甚至动手打了卓嘎的耳光,而卓嘎在医生周措的支持下,决然去医院做流产。矛盾集中在轮回转世的信仰和生育政策的现实。这一对矛盾中,达杰代表传统,直线型的,以信仰做支撑,再加上大儿子江洋辅以情感助攻(他说,妈妈你必须生下这个孩子,爷爷生前对我最好。)而卓嘎面对生育政策、经济压力以及自我意识的苏醒,矛盾和冲突显得不可调和。这不是影片构造出来的矛盾,而是影片所指民族在特定时代必然要遭逢的两难选择和精神困顿。所以,影片的结尾呈现开放状态,一切问题在时间中发生,一切问题还得由时间来解决和回答。

       影片有三处甚至四处超现实的段落。像是一部书中的精美插图,其功能却不仅仅是渲染气氛或强调电影的美学追求。每一处的设计意图不同,或是提前铺垫情绪,或是改变叙事节奏,或是强化主题呈现。第一个超现实场景是达杰去朋友家借种羊,与朋友会饮,夜已深,朋友先醉。然后只剩下达杰和窗外的暴风雨。达杰的神情和神思与流过玻璃的雨水浑然一体,进入幻觉般的情境。这段提前出现的渲染和铺垫似乎告诉我们:“人不知道心知道”,为后面情节发展预报了天气状况。第二个超现实场景是顽皮的弟弟从江洋的身上捉走了作为转世轮回依据的痣。接下来,画面从现实转为荒诞,由具象变为梦幻。我理解,这个段落是电影对信仰与现实冲突的困境尚未找到出路之前的主观消解。或者是有意解构和自觉反思。第三个超现实场景是爷爷出殡路上江洋的梦境。黄昏的湖畔,水面幻化出云蒸霞蔚的世界,刚刚去世的老人缓步行走,江洋的呼唤从悠深处传来,老人消失。在他消失的地方,站着一匹白马,此情此景呼应了影片开头老人对白马的怀念。这个场景应该理解为对传统信仰的体认:信仰即日常,生活即信仰。彼岸与此岸,前世与今生浑然一体。那么,在如此悠久和幽深的传统中,卓嘎的抗争与忧虑还不足以形成有效突围的理据,她的妥协和退让是必然的。然而人们毕竟已经被摩托车带到足够远的地方了,难题就交给时间和观众吧。影片中还有第四个超现实的场景,观影时我在此处接到一个电话,错过了该场景。只记得镜头在卓嘎和香曲卓玛姐妹俩之间切换,大约是为了将叙事主线与辅线剪接到一个绳结处,进一步印证不同生活境况下的这对姐妹,在强大的传统中,她们的状态可以相互转换。或者她们就是对方的现实注解。就像影片结尾处飘飞的红色的气球是白色“气球”的注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