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珠尊珠,生于1874年,比帕邦喀活佛和喜饶嘉措大师都稍大一点,不过成名却稍晚。他的经典学问逐步冒尖为人所知的时候,正是十三世嘉瓦尊者从印度流亡回来,开始着手整顿格鲁派的年代。格鲁派初兴之时,是以改革派的面目出现的。宗喀巴当年就是有感于萨迦、噶举等旧教派日益腐败,胡作非为,才发愿创建新派,实行宗教改革,以先显后密,严守戒律,崇尚苦修等等为标榜,才迅速赢得了藏区广大民众的信仰和拥护的。但格鲁派如同其他一切封建政教体系一样,都缺乏一种自我监察自我更新的内部调节机制,年深月久,暮气渐重。到了十三世嘉瓦尊者的时代,也已经腐败得可以了。整个格鲁派、戒律松弛,政教两界,贿赂公行。这就使得十三世嘉瓦尊者震怒异常。他采取了许多措施,力求肃除弊端,整顿学位考评制度,以求根本上重新振兴格鲁派。在这个大背景下,伦珠尊珠才得以脱颖而出。
伦珠尊珠是日喀则地区南木林人,家境贫寒,自幼在色拉寺吉扎仓出家。因为勤奋刻苦,在佛学上根基扎实,到40岁左右渐渐出了名。十三世嘉瓦尊者那时常到三大寺考查众僧的学业,亲自主持他们的辩经,对伦珠尊珠的学问和操行有深刻的印象。十三世嘉瓦尊者的首任经师,是西藏很有名的普布觉活佛。普布觉活佛原是十二世嘉瓦尊者的经师。上辈尊者年轻轻夭折后,清廷大皇帝又命他继任这辈尊者的经师。他把十三世嘉瓦尊者从5岁时带大,师徒俩情逾父子,感情十分深厚。一直等到十三世嘉瓦尊者长大成人掌稳了政权后,这位70高龄的老经师才心满意足,溘然撒手人世。身后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便是他精心收藏起来的十三世嘉瓦尊者幼时初学书法时的作业手迹,和学算术时当筹码用的染了色的长长短短的木棍及各色各样的石子。十三世嘉瓦尊者痛失恩师,哀恸异常。老经师身后的一切,从颂经超度,建造灵塔,到寻访灵童,他都一手操办,不愿别人插手。据说连经师灵塔前放供品的矮藏柜上的五彩图案花纹,都是嘉瓦尊者一笔一笔亲手绘描的。老经师的转世灵童找到后,自然受到十三世嘉瓦尊者无微不至的破格关怀。每年“雪顿”节罗布林卡演藏戏,尊者观赏藏戏时的楼台法座近旁,必设有小灵童的座位。十三世尊者很相信活佛转世这一套,他完全是把小灵童真的当成了自己老经师的转世化身。在灵童很小时起,尊者就一直恭恭敬敬尊称他为“荣增仁波且”,意为“经师大活佛”,一如老经师生前。于关切爱护中,始终带着点祟敬爱戴。
灵童渐渐长大,得给他找一个经典学问出众,操行道德又高尚的好经师了。西藏但凡实行转世制度的教派,对小活佛的教育,是说什么也不敢放松的。因为在教派林立,竞争激烈的环境里,寻找来的灵童有没有出息,关系到该教派或该寺院的兴衰存亡。十三世嘉瓦尊者为此极费踌躇。最后,他竟破例选定了当时还没有考上拉让巴格西的伦珠尊珠。
不过,他这一选择,倒也并没有招致拉萨社会上任何人的非议。伦珠尊珠那时经典学问之好,有口皆碑,已为各方面所公认。大家心里都明白,他之所以还不是拉让巴格西,完全不是因为学问不够,而是因为他实在太穷,放不起布施,更出不起申请考格西时种种繁琐程序中必出的大量请托花费。
不过,既然荣任了普布觉大活佛的经师,没个拉让巴格西的头衔,于各方面的面子上,也实在总有点不那么好看。伦珠尊珠在各方面善意的敦促下,硬着头皮开始着手办理有关事项。五部大论他早已精通烂熟,各级考试他向来名列前茅。麻烦的是,每通过一道程序后,都必须向本康村乃至扎仓放一回布施以示同庆。西藏学经僧人,主要集中于哲蚌、色拉两寺。这两个寺院都大得吓人。一个康村几百人,一个扎仓上千乃至两、三千人。放一回布施,哪怕仅仅是茶饭,所耗钱财也不是小数。伦珠尊珠当了几十年喇嘛,什么经都会念,就是不会念捞钱经。真正是一贫如洗,囊中羞涩至极。靠临时化缘募捐,勉强照例行事,可实在是力所不及,寒酸得不行。结果当时拉萨老百姓就传出了这样的民谣,说:“伦珠尊珠的能耐真大,讲经讲得象流水一样,可布施的茶饭啊,也象清水一样稀里晃荡。”
这事让十三世嘉瓦尊者知道了,就传谕让他到罗布林卡去一趟。伦珠尊珠垂头丧气,穿着一袭朽旧不堪、打着不少颜色不一的补丁的僧袍袋装,忧容苦涩,忐忐忑忑,来到佛爷跟前。当时尊者身边的高级僧官,穿的都是从印度进口的赭红色高级英国毛料做的僧袍,不过为了表示佛门的俭朴清贫,都用同样的料子,在崭新的僧袍上打上几个精致的补丁。跟这些人比起来,伦珠尊珠活象灰鸦落在五色锦鸡群中,寒酸得更连头也抬不起来了。他知道自己放布施时扎仓众僧怨言不少,大宝佛明察秋毫,一定早已知情,耽心不知佛爷将怎么惩处他呢。
不料嘉瓦尊者一见到他,想起那首民谣,就忍不住笑起来。那首民谣讽刺味很足,用藏语唱起来,非常滑稽可笑。嘉瓦尊者越想越觉滑稽,笑得在法座上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好半天,他才止住笑,指着伦珠尊珠说:“学僧伦珠尊珠,你可听见拉萨百姓唱你的民谣了没有?”“禀告大宝佛爷,我,这,这个小僧不曾听见。”
伦珠尊珠茫然瞪大眼珠,带几分惶惑又带几分紧张。他属于那种死守经堂,轻易不迈出山门一步的苦学僧人,对外间的任何事情、消息,都闭塞得很。不过他也不笨,自忖老百姓如果编歌谣唱他,那十之八九不会有什么好话。窘急之下,脑门马上开始泌出汗珠了。尊者带笑地把民谣念给他听,把这个穷到骨头的高僧窘得脸耳紫胀,都快哭出来了。尊者见了老大不忍,忙正色劝慰道:“你看你,着急什么呀。我叫你来,又不是想奚落你。说实在的,对一个普通出家人来说,贫寒不为耻辱。你又不是活佛,没自己的拉让私产,不过是一介寒僧,两手空空,六根清净。你既然有本事把经讲得象流水一样,当然放的布施也只好象清水一样稀薄了。自古以来,出家人就是这样,凡埋头于经典学问的,自然不可能去挣得财产;而能挣得财产的人,也就不可能真正钻研好经典学问,这两者向来不可兼得。”嘉瓦尊者说毕,当场就派人把普布觉活佛拉让的管家和色拉寺吉扎仓的堪布找来,当着伦珠尊珠的面,对他俩吩咐说:“伦珠尊珠是三大寺第一流的经学人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是佛门的装饰之宝。现在他考格西没钱,你们两家都要切实承担起责任来。我看,就一家出一半费用吧。”
西藏的僧人,团体意识很强。谁的寺籍在哪个寺院哪个扎仓,一生都与之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彼此之间,当然也就承担着一定的责任和义务。有佛爷亲口发话,再加上伦珠尊珠的声望影响也已到了火候,普布觉拉让和吉扎仓责有所归,自然都没话可说,从各自的财库中拿出了一半赞助。
可那时,哲蚌寺人多势众,势力最大。十三世嘉瓦尊者当时的总堪布、正副经师,都出身于哲蚌寺。有资格在传昭法会上任拉让巴格西考评官的,当然也以哲蚌寺的堪布大喇嘛居多。结果录取名单公布时,伦珠尊珠虽然也傍上有名,却屈居第二。拉让巴格西的第一名给了哲蚌寺的学僧扎西郎加。嘉瓦尊者听到禀报后好生奇怪,心想莫非我看走了眼,三大寺学经僧中还有比伦珠尊珠经学更好的人才?于是,便将他俩一起叫到自己跟前,请自己的两位经师、7位侍读高僧一同参加,亲自主持他俩进行一场辩经。结果发现此人在经学造诣上,比伦珠尊珠差得好远。十三世嘉瓦尊者勃然大怒,当即将名次改了过来,并且把几位主事大堪布叫来,一个个骂得狗血淋头:“混账东西,你们这是干什么?拿着佛门大典、政教大业当儿戏?难道考格西不是考经典学问,而是考人情关系、考山头势力?照说,按你们的循私舞弊行为,我完全应该将你们撤职拿办,发配到恶远蛮荒之地流放才对。这次看在你们是初犯份上,我暂且饶了你们,每人罚黄金五两,再到罗布林卡里每人罚种柳树100棵,并由省噶(嘉瓦尊者的内侍机构)发文,昭告全藏各寺,以示薄惩。如果今后再发生此类弊端,我就把你们一个个都发配到不见天日的地方终身流放。”
从此以后,十三世嘉瓦尊者还作出规定,凡所有三大寺推荐参加考拉让巴格西的学经僧,都要先到布达拉宫大经堂来,在尊者亲自主持下,举行资格会考。考官是尊者的荣增(经师)和七大村晓(侍读高僧),考试的办法仍是辩论,即轮流由一个应考僧人立宗答辩,其他应考僧人交相问难,以较量学问高下。这样一来,幕后的送礼请托虽然仍难杜绝,但一来各大考官都是嘉瓦尊者的经师侍读,跟尊者朝夕相见,位尊望重,还不至于象别的堪布那样贪鄙无忌;二来有尊者亲自当场监督,要作弊也玩不出多大手脚。
正是在十三世嘉瓦尊者这样的大力整顿和倡导下,西藏格鲁派寺院的学风,一度有所端正,终其一生,西藏的宗教文化也有了相当的繁荣发展。而伦珠尊珠作为这种背景下涌现出来的寺院经学正统的杰出代表,也受到西藏僧俗社会,尤其是寺院经学正统力量的高度推崇。他考上拉让巴格西第一名之后,除担任普布觉活佛的经师之外,又进下密院继续进行密宗方面的修行研究,名望越来越大,门生子弟遍及拉萨各大寺。1940年左右,他的资历也熬到份上了,终于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第九十四任甘丹池巴。不过,甘丹池巴尽管宗教地位至高无上,但除非在极端危急的情况下,要抬出他来出任摄政以维系人心之外,这位名义上的格鲁派法王,实际上一向是被排斥在西藏地方政教权力核心之外的。
1947年西藏的亲英分裂势力,逮捕了爱国倾向中央的前摄政热振活佛,又调动数千藏军,用英国人提供的火炮,轰击镇压想劫救热振活佛的色拉寺僧众,最后,悍然违抗当时的南京中央政府要求保护热振活佛的指示,惨无人道地下毒杀害了热振活佛。许多正直的宗教界人士,都觉得心里堵得慌,不约而同找到他们的师尊伦珠尊珠。其时身为格鲁派法 王的甘丹池巴伦珠尊珠,却丝毫无力去影响大局,只好垂泪对徒众说:“这是劫难啊,佛门圣教的劫难,雪域众生的劫难。”第二年,这位75岁高龄的一代高僧,就在抑郁忧愤中溘然谢世了。
据他的弟子们回忆,这位位尊望隆的大经师,尽管生性有点古板拘谨,却并不偏狭。据说,他开初对帕邦喀活佛颇有点看法,认为后者治学不够严谨。经学根基不够扎实,不过凭小聪明哗众取宠而已,颇有点野狐禅的嫌疑。还禁止过自己门下的弟子去听帕邦喀活佛讲经。可是后来,因为各方面都盛赞帕邦喀讲经讲得好,他疑疑惑惑,亲自悄悄跑去听了后者的几次讲经,回来后颇为感慨,对弟子们说:“帕邦喀活佛的因明确实是不错。”从此再也不禁止弟子们去听讲经了。
他担任甘丹池巴后,年年都要按惯例,以宗喀巴法座继承人的身份,主持拉萨传昭法会。有一年,色拉寺吉扎仓的僧众跟西藏地方政府闹意见,打算鼓动大家都不去参加,把当年的传昭法会给搅黄。因为他也是色拉寺吉扎仓出身的,吉扎仓就派人来请求他支持,要他也拒绝主持该年的传昭法会。他其实对吉扎仓僧众也有同情之处,但权衡再三,还是采取了顾全大局的做法,婉言解释道:“我是整个格鲁派的甘丹池巴,不是吉扎仓一个扎仓的甘丹赤巴。这样的大事,我怎么能擅自不参加呢”?
西藏至今还有一些活着的高僧是他的弟子,提起他来,总是充满崇敬向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