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3年,我写了中篇小说《雨一直下》《雪候鸟》和长篇小说《归去来》。3部小说的故事源起于一个共同的地方:江城。那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城,落后、单调,黯淡的人群恪守着周而复始的节气和比寒暑交替更坚硬的习俗。事实上,那是一个美丽的小城,北方古城的典型形貌因暖温带气候平添了几分水灵和旖旎。它多树,花香果香氤氲在润泽的空气中,弥散不绝。它多水,99眼泉流经城里大小角落,看门护院的大白鹅在水面上游来荡去,隔老远就对着抄近路上学的孩子嘎嘎地叫——没错,江城就是我长大的那个小城。一条激荡的大河,穿城而来,呼啸而去。因为它,我的儿时波光潋滟,四季葳蕤。

  多年后,我成为一个写小说的人。我已经写了不少故事了,但我还没有写到江城。甚至,我都没想到要写它。从一开始,我就不是那种善于挖掘和利用题材优势的作家。我总在写一些现时态的生活,而江城于我已然成为过去。还不到怀旧的年龄吧,关于江城,将来总有大把的时间可供面对,我这样想。我以为江城永远在我的身后,就像我愚蠢地以为那个花开鸟鸣的娘家始终属于我。直到2010年,一场夜雨,一场倾城之殇,江城把承载着我所有成长记忆的物事埋到了泥沙的深处。

  《雨一直下》是在灾难的两周年祭日写完的,那是我自己的一个仪式。我终于完成了献给江城的第一部小说,它虽未能有效解决2010年的江城留给我的巨大的空和惑,但由此开始,我一点一点明白着自己和江城之间的许多。我还不清楚这一切预示着什么,但一个故事之后接着是许多个故事,“往事不会逝去,往事甚至不会成为过去”,它必将在文字的镌刻中留下见证。

  离开故乡的人,能栖水而居是幸福的。在我生活的城市,有一条更大的河自西向东,日夜奔流着。它常常使我恍若身在江城。事实上,我离开那最初的河流已经很久了。而我之所以走上文学之路,就是因为有那样一条河,横亘在我寂寞的年少。记得人生第一首诗突然涌现的那个午后,风卷着枇杷花的芬芳,吹皱了少不更事的沙滩。命定的出发,就那样开始了。那时候,年事太轻,更多的隔绝和封闭、空无和荒凉,还没来得及展开,我不知道,那些珍重存留的,最后都要像细沙从时间的指缝中散落。

  如今,所有的失去落地生根,那条河流却在梦里梦外萦回不已。我分明听到它两岸的蒹葭呼呼地掠过我的耳边。隔着20年浩荡的时光,我依然辨得清那无与伦比的风声。文字的指引使我看清,这么久的踉跄前行中我在抵近着什么。我终于懂得,世间从没有徒劳的开放、兀然的飘零。原来,文学成为我疲惫生活中最后的英雄梦想,是为了以它稀薄的翅羽,为我构筑一角故乡的屋檐。是的,怎么能与一种来自血脉的庇护彻底错失?我可以忍受生活,但我不能放弃仅有。我让自己相信,只要心底有一条回乡路,所有的断肠春色便都在。

  暮色温柔,当我又一次踟蹰在河流边,我知道我无力诉说它带走的所有的岸。这是一个写作者永无止境的痛。前方尚未澄明,归途已相失于云水。谁能了解时光背后的东西?流逝与恒久,领受与馈赠,这些都是一辈子的事了,而我还远未收获到与自己曾无数次感受过的那些漫漫长夜相称的广阔,我惟有在一次次的渐行渐远中,重新抵达岁月深处的故事:关于江城,关于蹒跚学步时就远离了的遥远的草原和村庄……

  那么,画家达利说过的那句话,我想再次说给自己:我什么都不放弃,我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