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藏族小说作家个案观察之二——王小忠的“中国叙事梦想”
白姆措
80后少数民族作家,正当盛年,观念开放、意识先锋,在文学写作上有着多样的形式尝试,对城市生活有着相对全面的认知,对文学、媒体、市场、人脉之间的复杂关系也基本上能够驾轻就熟。他们拥有大量的信息来源,也愿意频繁地参加各类文学活动,比如文学采风、文学培训、学术会议、改稿班、评奖等活动,在新世纪以来的十多年中他们也已经获得了不俗的成绩,有一部分作家甚至已经在全国少数民族文坛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应该说,他们是信息时代催生的现代型少数民族作家。
在叙写民族地区的村落(城镇)故事时,他们的小说创确实已经在某些方面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比如对新世纪以来中国民族地区生活原生态样貌的努力建构,这种样貌不再是简单满足“他者”想象的浮浅而庸俗的描写(如一味去表现少数民族性格的憨厚与物质的落后),小说中人物的吃穿用度与当下中国其他地区的人并没有大的区别,因此,尽管有着民族化了的人名、地名,有着地域化的生产生活事项,但作家渴望着一种“中国叙事”的建构,即对不分民族、地域、阶层、贫富的中国人所要共同面对的精神问题的关注和剖析,这种渴望描摹“中国叙事”风景的文学大理想一方面符合作家年轻的生理年龄特征,另一方面也符合新时代民族作家面对强大的文化融合语境时的代际特征。转型时期的艰难和复杂,让作家主观上的辛苦努力不一定能带来客观上作品的完全顺畅,他们的创作时常充满了矛盾,有时为文化融合之后的奇迹而兴奋,有时又为文化碰撞之后的变异而失落,当然,这种挣扎本身就具备了中国民族文学转型期的一些特征。
甘肃的80后藏族作家王小忠近年来创作勤奋,也逐渐有了自己的审美风格。他小说的主要焦点集中在对城市化进程中少数民族地区原住民的观念分化和心理变迁问题进行了深度思考。
王小忠的一些小说涉及到了草原上的传统手艺人,比如《缸里的羊皮》,被村里人视为异类的班玛次力其实有着新的生产观念和科技观念,他用缝纫机代替了妹夫愣木代传统的手工缝纫,似乎要大干一场,在接了生意收了钱之后却又离开草原消失在城市里,去寻找那个对他充满诱惑但他又无法完全征服的新鲜世界。从来没有离开过草原只会手工揉制皮子手工缝制藏袍的愣木代受了班玛次力的连累,愣木代并不能很好地理解新时代科技发展的大趋势,只在心里记恨着让他受了委屈的班玛次力:“也是那年夏天,村里有皮贩子经常出没,更多的皮子都被贩卖到遥远的加工厂里去了。工厂里做出来的皮袄流行了一阵,那段时间,佐盖草原上的人们完全忘记了这一带曾经的皮匠,他们记住的只是那个厂子的货地道,那个厂子的货既好还便宜。几年过后,皮袄也渐渐被皮夹克替代了,当然这是后话。但对愣木代来说,败坏市场,让皮匠在草原上彻底消失的凶手就是劳改犯班玛次力。他常常咬牙切齿地发誓,从那儿跌倒要从那儿爬起来,他和他们的战争永远没有结束。”愣木代对班玛次力的仇恨是原始的,带有某种没有觉醒的手工业时代的文化意味,他们的矛盾不仅仅是手工和缝纫机之间的技术层面的矛盾,而是传统财富观念与现代金钱观念的矛盾,小说有对比中的方向昭示,也有对比中的无奈哀叹,没有把愣木代简化为愚蠢的好人,也没有把班玛次力简化为爱钱的坏人。当然,作品略显淡薄,如果能进一步展开描写,将能揭示出更多草原人在科技时代的心理微妙现象。
王小忠的另外一些小说还描写了草原上的一些传统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比如《虚劳》,这篇小说中的不枯就是这样一个才能多元的传统知识分子,有着渊博的佛学知识和高超的医学技术,又自律淡泊,不以之为生。但是,智慧如他者,也根治不了在金钱上贪婪、在行为上放纵、在道德上沦落的“张老板”之流的病痛,相反,在一次次劳心劳力的施救中,他却耗尽了自己的精气神,自己患上了可怕的“现代病”。这病痛折磨得他生不如死,最后他只能选择回到他心仪的寂寞空静的小地方,他的病痛才逐渐好转。这篇小说试图用象征的方式为中国人的城市病、物质病开出一剂药方。这种书写,也从一个侧面表现出了年轻作家对城市文化的不信任,以及对自己所置身的母体文化的既出世又入世的多元观察,有着矛盾迷离的氛围。
王小忠描写爱情的小说时常淡化了民族身份,充满了时代的悲剧感,在那些充斥着卖淫、吸毒、群殴等罪恶城市元素的氛围中,几乎所有的纯洁爱情都被金钱所打败,留下的只是美好人性塌方之后的废墟。在小说《再前进一步》中,“我”这个想和心爱的姑娘一起种白菜的单纯读书人最终因为金钱的挑战而与爱情分道扬镳,自己也堕入了出卖肉体的悲惨境地,追求理想的高尚灵魂已经死去,主人公因此而对城市充满了陌生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城市。那么多人,他们个个披着头发,相互不说话,来去匆忙。”“我”终于在金钱面前放弃了爱情,也放弃了理想,“眼前是茫茫黑夜,身后也是茫茫黑夜。”的悲观主义描写让我们看到渴望远离城市罪恶渴望固守草原单纯文化的年轻作家内心充满了痛与迷惘。而在《我们的秘密》中,“我”和恋人怀揣对爱情和美好前程的希望前往深圳打工,而女友却因为生计问题而不得不将自我迷失在灯红酒绿的酒吧中,而“我”对这一切也无可奈何,只能仍在空气污浊的鞋厂里打工。小说那份温吞吞的悲伤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带着另类的触角剖析着工业文明与农业文明、城市与乡土之间的种种矛盾和纠葛。
应该说,王小忠的许多作品较好地折射出了草原上人们的观念分化和心理变迁的一些问题,这种“分化与变迁”其实已经不是民族地区的区域性问题,所以,小说已经触及到了中国人共同要面对的一些精神问题,藏区、僧人、皮匠、曼巴等只是表层叙事的符号,小说实际上在向着建构“中国叙事梦想”而进行着艰苦的主观努力。
正是因为在小说主题上有着“中国叙事”的主观努力,王小忠的小说得到了藏区之外读者的认可,2015年,他的小说《羊皮围裙》获得《红豆》年度小说奖,这篇小说以村里有个叫“拉姆措”的姑娘的视角讲述了一个小银匠欺骗老阿爸的故事,银饰手艺、羊皮围裙、拆迁、开铺面、打官司等民族与时代的文化元素混合在一起,增加了文本的多元张力。颁奖词这样评价他的作品:“甘南的太阳依然金子般明亮,甘南藏地的小镇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馨……王小忠的《羊皮围裙》以完全不同于中土作家的异质叙事,完成了他对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忧伤呈现,语言清澈、凝练,气息温暖、悲悯。阿爸的‘羊皮围裙 ’是一个隐喻、一个象征,是城市化进程中整个人类都无处安放的心灵。” 对照这样的评价,再去读小说里的这些句子就显得意味深长:“以前的老顾主三三两两常来家里,可阿爸一直没有动手,我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重新拿起锤子,看来是迟早的事情。那件羊皮围裙周身的小窟窿都被他认真地缝补了起来,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时间。……我收拾好所有东西,并把那件破旧的羊皮围裙放在柜子里,这大概是阿爸真正留给我的唯一能看见的东西了。那件羊皮围裙随着阿爸经历过太多的岁月,也曾给小银匠带来过荣誉。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也将会被大家所遗忘。我把它藏在心底深处,因为我始终能感觉到,无论我在哪儿,它会和阿爸一样,给我温暖,给我祈福的。”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存在心理描写上较为粗疏和细节描写上较为写意的问题,王小忠小说中的人物成长过程略显生硬,因此,既有实力又充满潜力的年轻作家尚需要在人物性格的自然成长方面下一些功夫。
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静静守望太阳神》、诗集《甘南草原》等三部。
白姆措,又名白晓霞,女,藏族,甘肃天祝人,文学博士,在《散文百家》《飞天》《西部》《西藏文学》《甘肃日报》《兰州晚报》等杂志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多篇。现任教于兰州某高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