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塔洛》
白玛娜珍
1
看完万玛才旦啦的最新电影《塔洛》出来,一切变得恍惚起来。拉萨正午灿烂的阳光也像是镜子里光的折射,唯有绝望,在心底无声地蔓延着,欲哭无泪,欲离无途……
我便暗暗怀念起万玛啦以往的电影。幽默、机智,展示着雪域民族的精神之美,心灵之美;深厚的藏民族的文化底蕴、一片赤子之心,以及一个个生动的人物、真实饱满的细节送给世界来自喜马拉雅地球之巅的恢弘和芬芳。藏民族的传统文化、民俗、哲思、勇敢以及慈悲与智慧在万玛啦的电影中,被全面而淋漓尽致地表达和彰显。让我感到,藏族的电影,唯有万玛才旦。他是我们民族的骄傲,是世界电影的光彩。
但《塔洛》,仍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从电影院出来,我一面走过嘈杂的神力广场小心过马路,一面下意识按紧我的包,里面有钱和比钱更重要的身份证,如果被偷了,我就成了塔洛。
那一刻,万玛啦曾经的电影带给我的民族感一点也没有了。我警惕地把皮包拽到身前,一只手按在上面。心里告诫自己,必须每时每刻警惕盗贼,还有,永远不要相信爱情……突然,一声汽车喇叭响,我吓得连连倒退,好让那辆豪车飞驰而过。我后面的一群人,也在往后退,人让车,我们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那一刹那,我十分震惊地意识到:我,我们,都是塔洛。
但刚开始,我以为自己不是。
我读着万玛啦的小说版《塔洛》。我在笑。那是一篇7千字左右的短篇小说。躺在温暖舒适的卧房的床榻上,我十分惬意地品味着万玛啦特有的文字。
万玛啦的文字很简洁,朴素而幽默。几乎每一篇他都写到了酒。是呀,藏族人生性欢喜,怎么能离开酒神的助兴?
我又笑了,因为万玛啦是一位儒雅而从不酗酒的男子,也许多篇写酒,是一种自我达成,即万玛啦也想变成一个爱酒的男人……想着,很轻松地看完了好几个短篇,包括《第九个男人》,都没能颠覆我的心境和情绪,直到看完《塔洛》,我又再看了一遍《塔洛》。我觉得不太舒服,便合上书想:塔洛从小记忆超群,会背诵毛主席语录,他应该是60后吧?那么碰到理发店的杨措,应该是在80年代,刚刚“改革开 放”那会儿。想着,我有些释然。因为80年代的拉萨,总被文人墨客自恋一般地缅怀,久了,我也不知不觉中认同以为那是一个人心淳朴,绝不会有杨措那样的女孩的年代。
“也许那种坑人的事情仅仅发生在万玛啦的老家安多地区吧。”我找到了一千条理由:
1、离开农牧区出来打工的藏族女孩,遇见塔洛,应该感觉遇见了亲人,因为自己的父母、兄妹和乡亲和塔洛一样,都还留在农牧区自己的故乡,见到塔洛应该会倍感亲切,会多加照顾;
2、塔洛虽会背诵毛主席语录并似乎理解透彻,成为了做人的准则和生命观甚至一种信念,但他毕竟生活在草原,应该有自己的审美传统,那种新潮打工妹的模样,不会令他产生爱情的幻想,而应该令他厌恶;
3、西藏60后的农牧民大多是文盲,没上过学,不可能会汉语背诵和理解毛主席语录,所以发生在塔洛身上的事情,一定只有可能会是在民族杂居的安多地区。
4、80年代的拉萨,连一个小偷都没有,怎么会有坑害自己同胞的女孩呢?
5、即使被坑害,坏人一定是外地流串到藏区的人作案,不可能藏族人自己坑害自己;
6、也许,《塔洛》是万玛啦的一篇预言小说而已,警示藏族社会人与人之间因为拜金,可能会互相残害……
想着,便觉得那些事情的发生距离生活和现实还很遥远,就安然入睡了。
2
第二天一早,我很是从容地走进了拉萨神力广场的电影院。当我喝着这家电影院为促销而一贯赠送的廉价果汁时,《塔洛》开始了。
因为是早场,人不多,刚看了一阵,大家就轻松地笑出了声。我也以为这部电影是万玛啦一贯具有的风格,塔洛一开口、杨措一唱歌,我也不过脑子地开始发笑。但没过半小时,没人出声了。我也怔怔地望着屏幕:那个杨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藏族女孩啊!虽然喝酒抽烟穿着牛仔裤,但面相善良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藏族女孩呀!而那个塔洛,他不傻,他喜欢上扬措,万分可能!
剧情还在继续。很多的细节和情节小说里没有写。甚至可以说,电影《塔洛》相比小说《塔洛》令我目瞪口呆。一个是文字表述,一个是电影艺术。多年的导演生涯,万玛啦真是把电影艺术玩到了炉火纯青。每一个声响、每一次不起眼的背景似乎漫不经心却匠心独具,例如两位去照相馆拍照的夫妻,他们拍照片的背景无论是布达拉宫、天安门还是自由女神,都是由看不见脸的照相馆照相的德吉在安排和指定,以及两夫妻的服装、姿势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是被安排的。到后来,在塔洛牧羊人单纯的世界里,不再只有星星、月亮、狼啸和思念的拉伊,孤独的黑夜里,佛前的酥油灯依稀摇曳时,巨大的电网已矗立在塔洛的身后……
然而电与光明并不能简单地划等号,当塔洛动了情,他遇见了杨措。
那个走出大山在小县城打工的曾经的牧羊女,她想要走的更远……
也就在这时,我被每一个个最细小的细节震撼着。理发馆里的吹风机、带线的话筒、墙上的画、外面走过的人、派出所所长手里的保温杯、歌星说唱的歌词等等像潮水一般袭来,剧情并非曲折,我却已不能自拔……终于,电影结束了,杨措带着塔洛卖羊所得的所有钱失踪了,塔洛因为改变了发型,得再次办理身份证明,而生活和爱情的破碎,已令他无法流畅地背诵“为人民服务”。
没有身份证明的塔洛还活着。回家或是去县城的路上,他却走不动了,交通工具摩托车坏了,他停下来喘息,喝酒也没有了意义,他把用来吓走狼的双响炮握在手里放响:一个牧羊人,没有了羊,还用得着驱赶狼群吗?
塔洛背诵毛主席语录的声音如同念经一般,在片尾滚动的字幕中响起。
3
我恍恍惚惚走出剧院。走到拉萨正午灿烂的阳光下,穿过人来熙往的街道,我和女友朝宗角禄康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的街角,来自农区摆地摊的妇人在叫卖,铺在地上的塑料袋上,堆着从内地商贩手中批发来的苹果。
“大哥,我向佛、法、僧三宝发誓,这些苹果是我家树上摘下来的。”
但那个“大哥”没买,转而问旁边卖鸡蛋的女孩“这是藏鸡蛋吗?”
卖鸡蛋的女孩与《塔洛》里的杨措年龄相仿,但完全是原汁原味的藏族女孩。头上裹着农区的方格子粉色头巾,眼睛黑闪闪、脸蛋红扑扑,牙齿雪白,穿着黑氆氇厚重的藏袍。她从草编的框子里拿出一枚小得鸟蛋大的涂有黑色记号的鸡蛋说“我以三宝和我的父母发誓,这是我家吃青稞的母鸡下的藏族的鸡蛋,看,每个蛋上我奶奶都做了记号。”
男人怀疑地笑了“你家种青稞不撒农药和化肥?”
女孩似乎不明白农药和化肥和藏鸡蛋之间的关系,楞住了。
我和女友这时经过他们,走到布达拉宫脚下,宗角禄康的门外。我和女友打算去宗角禄康静一下心。看完《塔洛》,我两都感到头晕目眩,恍惚不安。
“那些藏鸡蛋也是假的,是从内地商贩手中批发的小蛋,我亲眼见过!”女友恨恨地说着,指着宗角禄康门外卖酥油、酸奶的摊贩又说:“那些酥油也是假的,里面惨了土豆、猪肉皮,酸奶上面的黄油是劣质矿物油浇上去的!”
“还是80年代的拉萨好!”我自我安慰地说,眼前又浮现似乎处于80年代的塔洛。我的心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哈,你忘了80年代那些拉萨女孩怎么跟着骑摩托车的康巴商人屁股后面跑的了?你小说里不也写过吗?谁敢说她们就没有骗过阿布的钱财?!”
我没话说。我写过,不仅是有摩托车骑、有“大哥大”的康巴商人,还有80年代初从国外回来的藏胞,都是拉萨女孩想要追逐的对象,因为拜金。但过这么久,都忘记了,直到刚才,在电影院里,当《塔洛》的羊被狼咬死了,另一个草原藏人狠狠抽塔洛耳光时,就像抽在我的脸上,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没说。现实早已变迁。我不说,因为我自欺地可以陶醉在民族的古往。
但我看到了《塔洛》。像是从梦中惊醒,又像是照镜子,我看到了自己。
我是曾经的塔洛。
那是在四岁的时候,我不会说一句汉语,穿着一身氆氇藏袍,突然被父亲抱起来,双脚离地,而当父亲放下我时,我已经被抛在四川成都一群穿着裙子的孩子中间,从那一刻起,就仿佛塔洛离开草原,我从此来到了照相馆、发廊、歌厅等构成的另一个世界。
长大以后我遇见了男性杨措,一个、两个,我比塔洛更甚,我不接受教训,两次、三次……
塔洛没有了羊,没有身份证明,爱情和信念也都幻灭了,我的世界也是黑白单色。那个曾经的我,由曾经的塔洛发展为塔罗和杨措的综合体,人性更为复杂,生活还是无法突围的单色。
有很多电缆,但没有文化的所谓冲击。只有覆盖。这时,我即是曾经的塔洛,也是杨措也是照相馆拍照的那两个夫妻,在既定的被覆盖的一切中活着,渺如蝼蚁,怎么样也证明不了自己的存在。
有时候我也会幻想《塔洛》的未来,我就照镜子,看被生活剃了屡次光头的现在的自己。
《塔洛》改编自导演万玛才旦的同名短篇小说,讲述了孤独的牧羊人塔洛,在办理身份证的波折过程中,邂逅爱情,最终梦碎的故事。这部以藏区为背景,全藏语拍摄的故事剧情片,一举囊括国际12项电影大奖。
万玛才旦,藏族,电影导演,编剧,双语作家,文学翻译者。1991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出版藏文小说集《诱惑》《城市生活》,中文小说集《流浪歌手的梦》《嘛呢石,静静地敲》《死亡的颜色》《塔洛》,翻译作品集《说不完的故事》《人生歌谣》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日、捷克等文字译介到国外,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新秀奖”、“青海文学奖”、“青海省文学艺术创作奖”、“青海湖年度文学奖”、“章恰尔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2002年开始电影编导工作,以拍摄藏语母语电影为主。代表作品: 《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塔洛》。作品获第二十五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处女作奖,第九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最佳导演奖等多项国内外大奖。
白玛娜珍,藏族当代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拉萨红尘》《复活的度母》,散文集《生命的颜色》《西藏的月光》,诗集《在心灵的天际》《金汁》,剧本《寻找格萨尔》《西藏爱人》等,即将出版纪实散文集藏东篇《乘着大鹏鸟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