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一生下来便衰老了
1
我刚一生下来便衰老了
我刚一站立便摔倒了
我刚一开口发声便哑口了
我刚一睁开眼便失明了
我刚一伸手想把某个人揽入怀中
粗壮的胳膊就彻底断了
我刚一伸手想给某个人献花
所有的鲜花便立刻枯萎了
我刚看到从天窗洒进来的阳光的碎片
眼睛便彻底失明了
我刚一听到墓穴里传来的尸骨的呻吟
耳朵便彻底聋了
我刚一摆上吃羊肉的刀子
刀面上便锈迹斑斑了
我刚一拿上拌糌粑的碗
碗就一下裂开口子了
我往山顶的高处攀爬时
山便从山根崩塌了
我趟入河流的深处时
河水便彻底干涸了
2
正如我不愿投生到阳间却一再投生一样
我不愿在阳世间死去却需要一次次死掉
亦如我多么反对撒谎却需要一再撒谎那样
我如何批判迷信便那样需要合掌致礼
我动身出门时便返回屋内了
我踏上路途道路便给我引路了
尽管我沉默着话却让我鼓起
我虽一动不动心却在摇晃着我
我不愿发出痛苦的啼泣泪水却打湿了我
我不愿发出尊严的怒吼我却早已成为了雄狮
我虽然没有书写过带血的文字
被鲜血浸染的所有诗歌却从我心中孕育
遍布于五脏六腑之中
3
我喜欢白昼时却遗失了太阳
我爱慕黑夜时月亮却已消失
我等待远方时希望却在近处湮灭
我谈论昨天时今天的时间就已经快没了
不管我怎样躲避冬日的冰冷
寒冬的风却从心底里刮起
不管我如何钟情于雪花
雪片早已化作了水
如此这般
我在我的内部衰老
我在我的外部死去
我自己的央金玛【1】
——听了一首拉伊
三十个辅音字母的那一面
我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央金玛
没有琵琶和花的颈饰
也没有修饰词和颂词的
我自己的那个央金玛
何时
从高天的云层中款款走下来
坐在我周围的某个地方
属于我自己的那个央金玛
尽管没有任何动听的言辞
却会给我教诲伟大的诗歌和幸福
那一刻，诗歌是一种安慰
是一种无从触摸的空气
诗歌像一片绿色的缎子
飘荡在辽阔草原的歌声的畛域里
亦能从崎岖高山的缝隙间流淌
从母鹿的游戏和杜鹃的悲伤
踽踽独行的野牦牛的蹄印间也可溢出
那诗歌宛如密林中的野果
沾着露珠湿淋淋地成熟
自从认识了我后
央金玛不再需要其他诗人了
能使心肝翻滚的所有话语
不再需要我的诗歌之外的修饰词
放牧羊群和牦牛的牧女
在和风轻拂的山谷中，唱着旷远的长歌
我的央金玛，被牧女的嗓音引领着
今夜，定会驾临至我的黑帐篷里做客
燃上一堆牛粪温暖的火
做上一片柔软的羔皮垫子
今夜
我将款待一次自己的央金玛
注释：【1】央金玛，藏语。即妙音仙女。
又一个早晨
早晨，妻子把一盆洗漱水端到面前时
我想把一整夜所梦到的
汗垢和皮屑、水和骨渣
说恐惧也好悲欢也罢的那些额纹
进行一次不留痕迹的清洗
至少，想把真实显现的
一夜衰老的样子的这个面容
进行一次严格的清洗
洗第一遍时，哎呀
两只眼球如污垢一样掉落
洗第二遍时，啊嚯
牙齿也像指甲上的污垢一样掉落
没有血和刺痛感的这个洗漱水中
半世人生的劳累中散落的
尘垢和羞愧何其多也
还有，瞧我的眉毛和嘴唇
耳朵片等在水面漂浮着的样子
洗一遍脸
不就是照了一次人世间的镜子吗？
我之所以写诗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所有的文字都是从ཨ（阿）字中产生
心肺的阿，生命的阿，喉部和嘴唇的阿
胸口的阿，私处的阿，交媾的阿
湿淋淋的脓血里分离的阿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我诗歌的所有感知
概念的所有真谛都来自于阿
比肩继踵的阿，凹凸不平的山岳和江河的阿
人类最初的语言和刺痛的阿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宰杀世纪小牛时的那把锋利的小刀
刮净了世间心脏的所有脂肪
是因为世间不存在阿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天地的这个大镜子里
照出了多少没有被清扫过的心和伤口，眼睛和面具
家和灵魂，一如波浪起伏的血色的阿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在雪和沙尘铸就的无主城堡里
杂染的小儿缺乏盐和营养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隐没于历史的峭壁间的雄鹰
为了享用死尸和腐物的鸽子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在寂静处默不作声的那些舌头
为了那些小香炉和火焰，黑与白，血和锤子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汇集生存的全部意义
却只有一斤肉和一把盐
只有争风吃醋和恐惧、怀疑和大量瞋影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清晨和黄昏没有区别
光明与黑暗没有区别，先进与落后
和平与战乱，慈爱与迫害
胜利与失败没有区别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流淌着真理蛋壳碎屑的血的惨叫
为了挂在菩提心的扫帚尖上的
满是灰尘的白色羊毛绳子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有着上千年荣誉的我
依旧是身处高原的密林中
发出朗朗喧嚣的一帮猿人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存在但却看不见的那条金铁镣
是为了悲悯与作风，信仰的笛子吹奏出的
绞步黑马的那首曲调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在我的梦之河的河心
有一艘被光所装潢的木船
是因为木船虽然有马头，马头却没有眼睛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诗人朋友江瀑的
九眼珠闪耀的那个醒悟的亮色
是为了石头和坚硬的腹中孕育的
最初的那首曲调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去年和前年来到我帐篷下方的灰堆旁
不停地发出哀号的那只狗
是为了忍不住吸走我骨脂精髓的那个啼泣声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在伊拉克的大街上哭泣的那个孩子
是为了在强权的荆棘中遭受煎熬的
人类无助的悲叹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诗歌能瞬间消除
我跳跃的那些刺痛
哪怕只有一秒钟时间的宁静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我是一个孤独的人
是个无牵无挂毫无希冀的人
是为了这个孤零零的胡言乱语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我没有财富、权势和力量，无依无靠无所庇护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我想唱一首歌
是为了贡唐的米拉热巴看到罗刹女而生发出博大的悲痛
是为了心的峡谷中依稀发出的最初的烦恼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落在负荷最高的电线上的小鸟
是为了附着在霎时间的利刀上的念知的水珠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阳光消融不了的雪
和湿热催发不了的种子
爱心感化不了的那些愚昧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一如我的那些感受飘扬不定的旗舌【1】
耗尽在旅途的
这个牧村除了空气外一无所有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呼吸
是为了呼吸一种干净而宽松的空气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在空气最为清爽的风景中
静悄悄沉睡的鸟群
是为了诗人江瀑说过的“睡醒和没睡醒并无区别”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我有兽皮制作的帽子
和动物的皮子缝制的鞋子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一只红毛藏獒黎明前
在巷道里毫无由地徘徊，倏忽飞来的一只小鸟落在窗台上朗
诵诗歌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波德莱尔写了一首叫做《恶之花》
的诗歌
因为那首诗彻底打动了我的心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
还有核武器
假如还有第三次世界大战，那么我的家乡就可怜了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我的心肺被疾病摧残
我的脑筋被愚昧包裹，我的灵魂被镣铐束缚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一秒钟内就走到了我的道路的尽头
我之所以写诗，是为了让我的所有想法像水晶球那样透明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除了诗
我一件事也不会干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我只想用刺痛和痛苦向世界诉说
我之所以写诗，是因为如此所以如此
注释：【1】旗边浮角。装饰在旗子（经幡）边缘上的三角形或条形布片。
译自“二十一世纪藏族作家书系”《野荆棘》
作者简介：尖·梅达，藏族，原名索南旦巴，1970年出生于青海尖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有《南逝的云》《野荆棘》《女儿玉琼达娃》。2004年《南逝的云》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22年9月20日逝世。
译者简介：角•华青，1958生于青海贵德。先后在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青海民族大学、复旦大学和中央党校函授学院学习。长期从事新闻翻译编采工作。主要译作有《藏族情歌》《藏族酒曲》《译苑独舞》《文艺复兴和三位大师》（合译）《生命的演化》（合译）《艺术的起源》（合译）《科学改变人类生活的119个伟大瞬间》（待出版），以及小说家次仁顿珠先生的大部分长中短篇小说，诗人尖•梅达先生的诗集《白刺果》等译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