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女人
一个女人,被初夜一分为二:
之前,她美丽又纯洁,就像诗人写的那样;
之后,她成熟又寂寞,也像诗人写的那样。
实际上,她跟千千万万的女人一样,
经历的,是她不得不经历的人生。
你的奶奶如此,母亲如此,姐妹如此,甚至妻女也是如此。
她们,其实不是群体,是个体,就是她——
在山下背水,在牧场挤奶,在高原河边梳洗黑发,
毫无例外地,又慢慢变老的雪域女人。
刊于《金城》2023年第1期
深 渊
长久地凝视湖心,感觉就像体验高原女人的心情。
那里会发光,会波动,会旋转,
显然是个巨大的深渊,让高原男人痴迷不已。
他幻想自己是个巨人,从天空里向下凝视,
他炽热的眼珠子快要接触到波光粼粼的湖面了——
可是,他只看到了自己的眼眸,倒影在湖水上,
是另一个深渊,漆黑的。
刊于《金城》2023年第1期
黑帐篷
孤零零的黑帐篷,在草地中央,不发出一点声音。
草色渐黄,远山染病,
一种难以言说的伤感,就浮上了心头。
黄昏时,会有小男孩陪着白色牛犊,从牧场那边走过来。
这时,他的目光将在山影那里逗留一会儿,
直到他的母亲掀开厚重的门帘,喊他吃饭。
他走进帐篷,他的耳朵却留在了帐篷外:
当摩托车的吼叫声远远地穿透暮色,
他那小小的心脏,就剧烈地跳动起来。
守望和期盼,让黑帐篷真正拥有了
家的感觉,即使很多时候,
那去了远方的粗糙男子,还未回来。
刊于《星星》诗刊2023年第7期
秘 事
大河流淌,其势浩浩。
在一幅油画前,我看到了传说中的黄河首曲。
而在现实中,在玛曲,我目力所及,只是黄河的一鳞半爪,
只是她的万分之一。
只有借助于高空、俯视,甚至想象,
我才能还原她的整体形象,才能将她看得更加真切。
是的,看到的,也许不是真相,
想到的,或许才是奇迹。
我在一次深夜回家的途中,
想起了刚刚经历的画展,
在钥匙插入锁孔后,突然就想通了一件
困扰了我十二年的隐秘往事。
刊于《星星》诗刊2023年第7期
暗胸朱雀
冬天到了,候鸟是否都飞往南方?
非也,这一只留了下来,在黄河源头。
这一只的兄弟姐妹们,也留了下来,
在源头,成为雪域的小精灵。
这一群体型娇小的高山鸟类,出没于松柏林、矮灌丛和大雪后的
草地上,颈背及上体的深褐色,令人着迷。
……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人,
也会如它们,长久地滞留于某地。
很多时候,很多人,也会长久地被某事滞留,
以至于容颜渐老,华发又生,对另外的地方或另外的事,
只剩下一丝歉疚。或许连歉疚也没有,只如眼前的这只暗胸朱雀,
于苍茫雪原的一株苏鲁下,打理着自身的羽毛。
刊于《星星》诗刊2023年第7期
摩托车手
已近老年,还在风中飞驰,
只有在寺院旁,
才熄了引擎,
才融入转经的人群,
……
才把红尘之心安定下来。
原载《贡嘎山》2023年第6期
迁 场
冬日,风加雪的上午,
家什在牛背上高高隆起,
骑手们护佑着迁场的队伍。
远方之远,我们的目的地
如一粒星辰,
——等待着篝火中的夜景。
原载《贡嘎山》2023年第6期
野菊花
石崖上的六字真言,
石崖上的野菊花。
太阳照在那里——
一处小小的佛国,
闪耀着自身的光芒。
原载《贡嘎山》2023年第6期
脚的经历
脚在草地上行走,感觉到了舒适,
脚自己前行,自己上坡,自己登临山冈,
心脏,也随着脚的行为,砰砰砰地
跳动起来,仿佛引起了共鸣。
甚至浑身的血肉,也在沉默中渐渐苏醒,
像群勇士一起发力,要敲打黑暗中看不见的墙壁。
当脚从山冈上下来,沸腾的血液慢慢安静,
肉体包裹着的理想,也慢慢地暗淡了光辉。
一切,似乎都不曾发生过,
只山冈上风吹拂脚面时的凉意,
被心灵忠实地铭刻在那一面看不见的
墙壁之上,比黑暗更黑。
原载《南方诗歌》2023年12月1日
八角之城
妻子步上栈道,登临圆形高顶,
她居高临下,俯视八角之城:
见我在城中突困,走街串巷,
于玄黄之光里寻觅古人踪迹……
——知此厮一无所得!
只唃厮啰的后裔枯坐厅堂,
他们高鼻深目,无攻无防,完全不在意
妻与我驾车离开时的
辉煌夕照。
原载《南方诗歌》2023年12月1日
扎西才让,藏族,70后,甘肃临潭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甘肃作家协会理事,甘肃“诗歌八骏”之一。诗歌作品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甘肃省黄河文学奖、唐蕃古道文学奖、海子诗歌奖、鲁藜诗歌奖等文学奖项,荣膺“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和“2019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荣誉称号。著有诗集《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桑多镇》《甘南志》《甘南一带的青稞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