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题记:

《西部故事》,是我写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晚期,一个较大规模的系列组诗。主要由以口语方式,记述西部人生事理的小叙事诗构成。当年陆续发表后,着实热闹过一阵子。彼时,日后的小说家、散文家、诗人刘亮程尚未成名,他曾由新疆沙湾农机站,打长途电话到兰州我家中,专门跟我说,这些作品是如何深深地影响了他对西部生活的观察方式,以及他运思成文的写作走向。

感谢瑙乳兄弟并藏人文化网,在暌违多年后,能将它们从时光的遮蔽中,重新挖掘出土,选编成组,重现天日。我已将其中大部,连同其他一些篇什,选入自己的新书《人间有我用坏的时光》,敬请期待。

——张子选 2023.12.15于北京大雪之日


藏区天葬日印象

 

天葬日的村庄一声不响

寂静中听得见飘荡在天空中的云彩

以及老鹰们的翅膀

双目失明的诺布老爹

整日沿着山脉的走向

歌唱天葬台附近的白石头山冈

三个佩短刀的汉子站在酒馆门外

戴松石耳环的年轻女子背水而过

他们的脸上照样空空茫茫

牧羊人头上漫过一片夕光

像嘛呢堆前的古老经幡一样飘进晚上

而整个晚上,闭关修行的住持喇嘛听见

一场大雪似的月光

怎样一点点地爬满寺院屋顶

然后就堆放在每个人的头上

并且越来越重

 

 

此时此地

 

这个时候,三个骑手的侧影里

布满了牦牛

鹰已飞成天空的伤口

人不是你无法从岁月里扔出去的

唯一石头

 

谁都可以满世界走走

或者不走

 

旧卡垫上

仍还留有卓姆阿妈十六岁的时候

三个骑手的侧影因此生锈

牦牛的犄角弯进午后

一些事情从出生之后就停在门口

一直没走

 

我自空气中摸索一些握过的手

此时此刻,马和风的尽头

石头被季节猛烈击透

然则又悄无声息

 

 

从马上回头打量九月

 

从马上回过头来凝思九月

屋后新翻的草皮、马厩

以及圆木旁临风而立的矮墙

包含着远为深刻的内容

和一些我必须经常从马上回过头来

一遍遍地回头

细细打量的时刻

总有些东西会说明有些地点和时间

我无法顺利穿越

这时就有乱鸟掠过天空

移向你的头顶

一片亮光中你将记起我的初衷

秀发半掩、美丽安详

默认了在我走遍自己之前

还不能够顺利抵达十月

 

第一批正午如期到来

两道犁沟,飘满败叶和落英

暗示我世上最好的爱情

连日来正被一场雨水所触及

直到这时,我才感到鸟翼多么洁净

手中的缰绳,一头牵着马匹

一头引领着古老的牧业

这便是我必须从马上

频频回首的原因

 

我从马上回头,是想看看牧场上

比自己更加永恒的事物

所谓衣袖飘摇,沉默或者唱歌

慢慢来到半堆营火的尽头

远眺河水对岸的你

仍还坐在今生今世想我

而我却只来得及从马上回头

一遍遍打量九月

 

 

从前的大河

 

远处有条河

一条从前的大河

干涸的河床上

无数的石头沉重地漂着

现在只能想象那些石头

还在漂着

没有一滴雨落进那些年月

落进干旱季节

那些被飘起的黄土

掩住了面孔的人们

有时也会歇下手来仰起脸

听一听自己头发上的风声

想一阵子天上的事情

他们这一生总是看见一两朵云彩

淡淡地飘在空中

和远处的那条大河一起生活

他们无法抱怨什么

村里最老的居民时常用烟袋杆

在地上画一些稀奇古怪的鱼

鱼在他的手底下很简单

鱼跟从前的大河有关

鱼跟很多人很多事有关

收高粱的日子里

累了,我们就远远地望一眼

远处那条河

什么也不说

 

 

带狗的朋友

 

漫长的冬天

我们这里来过一位带狗的朋友

冬天他的爱情在我们这儿

啃了一大块羊骨头喝了三大碗青稞酒

冬天他说他的女人瘦成了一把骨头

最终倒在了土尔根冰大坂山的

一场大雪之后

之后就是带狗的朋友总在大雪里行走

有个名字如今已被他一路上喊得

比一把骨头还瘦、还要瘦

之后就是我们的妻子面对整个冬天

流泪满面沉默很久,然后

朝着土尔根冰大坂方向迅速消瘦

我们就只有整天都想着那位带狗的朋友

冬天所有的路都在往回走

冬天只有带狗的朋友

在所有的路上走

 

 

等待一场雨

 

我们看了看天边

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我们等了一生的那场雨

始终没有出现

 

地里的青稞已经长得很高了

我们只剩下去等那场雨了

 

也不知道同这座高原在一起

我们究竟生活了多长时间

很多人忙碌了很多年

偶尔歇下手来会突然发现

自己仍然强壮或美丽

都是因为那场雨

 

抚摸着一块块干裂的土地

老阿爸临终前的目光多么柔和

那是我们忘不掉的

 

一提起说不定哪一天

也许真会有一场大雨

我们竟会潸然泪下

或者沉默不语

我们的嘴唇很干

没忘记必须躬下身去

继续流汗

 

我们的孩子从山下走来

一路上打听着那场雨

 

 

高天上流云

 

高天上流云

流过很多事情尔后涉及人生

清辉散布于水上

一对早年出生的马匹陆续老去

竖在地上的目光显得低矮

青草外面是木栅

头上是列阵待发的群花

我只是端起杯子

饮下一阵马嘶

 

我们在北方的两个假期

已临近尾声

高天上流云,而季节在迫近

更多的时候我会扔掉缰绳

一一注视过河而来的男子

以及他们在仅存的黎明中

搬运柴薪  咳嗽两声

 

高天上流云

午后的牧场会显得更加安宁

一头满脸草绿的小牛

将赶在夏天结束之前、在山坡上

把自己慢慢认清

或者看见我独自一人

呆在瓦舍透辟的阴影中

被午睡埋掉半截,另外半截

欲罢不能地想象在我死后

怎样首先遇见怀揣爱情的你们

 

而高天上流云

 

 

候鸟飞离的秋季

 

第三只候鸟缓缓飞离

第三只,否则我不会轻易去想

往后的日子

 

这期间我两次骑马

多次遇见索朗旺姆的阿爸

也曾经几乎就要涉过所有的河了

当时我想,鸟儿们

肯定是都来过了

 

可鸟儿还是第三只

这又是什么意思

昨天就有石头滚向深渊,落入

布尔汗布达山以南  冬季以远

令我伫望多年

 

我望得不近不远不深不浅

有如一片落叶飘尽秋天

 

有如我寒来暑往也已多年

然后是第三只鸟儿

慢慢飞远

 

 

今年冬天

 

尼玛闲坐于门前。整个冬天

扎西老爹的长吁短叹都不能

抵达尼玛的指尖

扎西老爹老了以后居然还有冬天

尼玛活得不如意时大概也有人看见

只是没说

尼玛让人难说。加仁木错

就是在她对面失恋的

那些日子,那些日子烟呀酒呀的

那些日子随便什么话题

都能扯过半夜

半夜之后尼玛就睡了

睡完一觉再睡一觉天就亮了

尼玛若有所失

男孩子来找她是去年的事

而现在是冬天。冬天使扎西老爹

总是挺玄地坐到很晚

只是尼玛通常睡得很早

都冬天了还能这样真不简单

人人都觉得意味深远

你想,这是冬天

你想,这可是冬天

 

 

静待黄昏

 

一匹骒马的长鬃飘进黄昏

更多的记忆则岿然不动

而云动湖静

骨子里几乎有一百种黄昏

隐隐作疼

 

而云动湖静

我仿佛置身于一匹骒马的内心

东张西望想一些事情

我拍响轻微的掌声

以表明即使是难改初衷

爱我的人

仍旧是我一生看不够的美丽风景

 

 

就在那些路上

 

他们把站起来的黄土叫崖

他们于崖下的道路上往来

他们把路走成随心所欲的模样

路就这样被他们走得

比他们这一生还长

 

长出来很多很多叫他们失望

 

路长得足以使他们把自己

弄丢在那些路上  尔后

再坐回到所有的日子里

操一缕长长的心事在手上

一遍遍回想  呆呆地想

 

而更多的心事都还在路上

在所有的路上

 

 

卡塔的老店

 

独门独户的卡塔老店

毕竟店门朝南

进来的三男一女

毕竟都要坐在柜台旁边

他们一边瞧卡塔干活  默默饮酒

一边极用心地打完哈欠

然后突然怔住

自我感觉有点茫然

 

他们的马匹拴在外面

他们每人至少有两种以上的遗憾

始终没有迈进门槛

店主卡塔对此无话可说

 

这时有歌声隐约传来

他们开始默坐  有场大雪

毕竟下过去很多年了

自从上次听见有人唱歌

毕竟有些事情直到今天早上

都忘了去做

 

卡塔的老店的确不错

 

 

流浪歌手来到草原

 

流浪歌手来到我们这个草原上

在这以前他吻过一个姑娘

最后娶到的却是一记响亮耳光

那姑娘如今已是他人妻

也就那么回事了

只是,感动于歌手的吻和耳光

历尽沧桑,我们总能娶到

不忍心让我们这辈子

去到处流浪的美丽姑娘

 

听他歌唱,我们总喜欢骑着马

兴冲冲远道而来听一个吻

一记耳光在歌手脸上含泪歌唱

再连夜赶回家去

把自己浑身爱情的老婆

使劲贴在我们的厚嘴唇上

直到弄明白自己

眼下已舍不得老婆去流浪了

竟会遗憾得我们满面泪光

竟会为歌手比我们更懂得

吻和耳光那感人肺腑的力量

而醉倒在高高的山地上

 

流浪歌手来到我们这个草原上

在这以前他和一个吻一记耳光

总是走在路上

在这以后那个吻那记耳光

没准还会走遍天下

歌手没老婆却需要走那么久

使人寂寞;他留下的歌总能为我们

娶尽天下最美的姑娘

使他自己寂寞

即使有一天走遍这个世界

也还是寂寞

 

 

路遇的朋友

 

当时我骑在马上

当时我点燃了一支烟

当时他骑着马朝我走过来

眼里没有央金或者卓玛

或者别的什么

当时他勒住马头问我借火

当时他没说别的

当时我和他的头发都在风中飘着

这世上有很多事既然至今也还难说

我们当时只好选择沉默

当时我们只是交换了一下方向

然后打马又走

从此天底下我多了个

忘了去问姓甚名谁的朋友

一个再难一遇的朋友

一个和我一样  宁可自己寂寞

也不肯让路本身闲着的朋友

 

 

猫的故事

 

猫的故事

麦草粘在头发里的故事

头发飘在爱情里的故事

爱情里布满了好看的牙齿

 

不要到麦秸垛上去

哦,别去

 

一把黄土碎成千万个你

千万个堵在胸口就受不了的什么东西

年轻女子在揉皱的床单上摊开自己

猫的故事。猫的

故事里情人来了呢

 

不要到麦草上去

麦草会使坐在上面的人漫无边际

只是猫可以去

猫儿一去就已不再是猫自己

 

 

门房和我

 

我们门房老了  头白了

我和他之间隔着多年的时光

或者只隔一堵糊着旧报纸的土坯墙

一提起说不定会有老鼠爬上顶棚

把很多事情搬到顶棚上去

让他去想

他就只能整夜整夜坐到天亮

他就非常害怕晚上

晚上  他总用旧报纸一层层地

糊我和他之间那堵土墙

第二天又全部揭光

然后再糊

 

老实说每天下午三点整

我会准时想到怎样做他的好邻居

因为他也总在这个时候

挨门挨户地分发信件和报纸

因为只要错过一秒钟  我准会

随着自己的表情一块儿消失

失踪在办公楼的某一扇门里

有一种默契  然后是敲门

然后就是说  没信对不起

同时送我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我一见他笑眯眯的样子就把持不住自己

就必然要想到每天的大风里

总像烂菜叶子一样

粘在他身上的那件旧大衣

门房的老伴死得早  这些年

没有女人的眼泪和他哼哼唧唧

这些年他只有翻来覆去地琢磨

老鼠究竟因何为谁会爬上顶棚

那里会有些什么值得它去

 

老实说我欠过门房那老头几块钱

常常还也总还是欠

并且常和人生需要奋斗的念头

在他那把四川旧藤椅上折腾半天

只有临走时才会寂寞地想起

他那一大把年纪

 

 

那些年

 

那些年他们一想到黄河就睡不着觉

那些年他们为某个指望激动一阵

随后又把头摇了摇

那些年他们收割  高兴  哭  也瘦多了

那些年他们娶了  嫁了

儿女们又一茬茬地长起来了

那些年他们想想自己的祖先也无非这样

就把日子当成老婆抱了又抱

 

就是那些年他们求了一辈子雨

雨却下在山的另一面了

说到那些年他们睡不着觉

便觉得自己随着黄河的声音

一点点地给漂远了

提起那些年他们就被自己

一辈子都不曾离开自家门前的黄土半步

感动哭了

 

 

男人遇难

 

他说爱你,然后遇难

那时你已是他人妻了

对他来说,你很遥远

像老辈人的目光

始终翻不过去的

一座远山

 

爱你,不知怎么

他就敢

可相知恨晚

有如风暴谱写过的山岩

他身上的每块肌肉

都为此凝结苦难

只能选择一个美丽的角度

把你看成一棵

使人流泪的远树

把你抒发成一声

灼人皮肤的长叹

 

第十五次遇见你

他开始相信一种预感

——他从一座女人模样的危崖上

失足坠落

无所抱怨

 

他爱你的时候

你真远,山真远

他说冬天来了正好打猎

路远点就远点吧

反正他单身

想走多远就能走多远

 

三天以后,风传

他已遇难

你难过地想,这跟爱有关

 

夜里,闲来无事

电灯亮到很晚

这件事陪你到很晚

你发狠似的拥抱

弄醒了熟睡的丈夫

他嘟囔着翻了个身:“真烦!”

 

人人都说你是个好妻子

只有你自己知道

遇难的男人,在你心中

将会活到

你再也撑不住自己的那一天

甚至更久一点

 

 

漂亮朋友

 

漂亮朋友,漂亮得

让我们的好妻子

都说他了不起

总有一天会走遍天下

她们都为他见过的大世面

而浑身壮丽

 

漂亮朋友兴冲冲从远方赶来

听说我们是草原上

骑马的好手摔跤的好手

谁也想不到他会漂亮得

叫我们没法和他交手

叫我们没有一点儿力气

就只好窝窝囊囊地烂醉如泥

并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不了解

我们那些

总喜欢把手吊在我们脖子上

荡来荡去的好妻子

 

相传漂亮朋友从前淘过金

他比我们更了解

女人并不为一只金镯子活着

为此,我们的妻子和她们的美丽

老在他身边拥拥挤挤

骂我们是些猥琐的汉子

一辈子出不了一趟远门的汉子

我们只能闭门不出

整天发狠似的擦自己的靴子

 

漂亮朋友临走那天

和我们一一称兄道弟

想想他远道而来

又远道而去

说不定哪天会在路上突然死去

竟会感动得我们痛哭流涕

死命搂疼各自的妻子

甚至说我们多么想像漂亮朋友那样

跟她们漂漂亮亮地过日子

过她们为能嫁给我们

感到自豪的日子

直到抬起头来,才发现

就为了等着听这番蠢话

妻子们早已憔悴得难以言喻

 

 

去年九月

 

当金山口远在去年九月

当时有只鹰在空中停着

九月一过我们就开始琢磨

去年九月我们经过当金山口那阵子

鹰怎么就停在空中不动了

 

似乎  是九月就经得起人类

反复消磨

况且去年九月有鹰在空中停过

停在九月

 

不记得曾经有多少只翅膀盘旋过我

后来不盘旋了

后来  九月就比忘却长了

就是去年九月  因为一只鹰在空中停过

九月的意思便深了许多

意思比我们当时跟随马帮

经过当金山口那阵子还深

这常常让我们无话可说

 

九月的深处

大致有关于活着的什么

 

 

山顶上的石头

 

石头们住在高山顶上

阳光流过它们

在深深的峡谷里喧响

石头上什么都没有

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在石头上

累了的牧羊人盯着远方含泪歌唱

那些走过这些石头的人

最后又回到这些石头上

呆望老鹰们的翅膀

 

 

他们

 

他们把佛塑在崖上

便去收割燕麦了

他们知道皇帝是从前的事

皇帝忘掉黄土便要被黄土埋掉

也是从前的事了

他们知道只要嗅到黄土的味道

男人女人便会浑身都是爱情地

倒下来相爱

 

一朵云彩立于山头多年

一个微弱的声音传来

屋子里另有一群人

他们感到自己一直渴望着什么

却始终什么也没想起来

之后他们开始明白

黄土的味道实实在在

 

黄土高高在上

黄土的颜色跟他们的肤色分不出来

他们抬头看一眼黄土

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在高原

 

我在高原。我已来到

蓝天和白天的边缘

我像期待一封永不会收到的信

那样,静候季节再现

 

我静默如高原的唯一深渊

各色鸟儿的影子潜行其间

季节漫过我的家园,有如十吨巨石

扑向一匹马的怀念

 

马的怀念里含满食盐

在高高的土地上面

我咽下一声伤痕累累的呼唤

 

当然,我想我还会回去

看你们失败了的脸

 

端坐于高原牧场,我肃穆如禅

如一枚恋爱中一唱三叹的

褐色花瓣

 

 

悉心照看

 

默坐于宽阔的草原  伸长脖子

一遍遍伸长看四季变化

愿我的马匹和真实在一起

惊异于我最后的努力

只有你和那些早已过去  而又

陆续转过头来看我的夏天

才会在意  我如今

该具有一张什么样的脸

才会跟能把嗓子喊哑的怀念重新晤面

其实  我这样照顾我的马匹和记忆

已历时多年

 

多年以来  我想让自己

像最后一抹落照那样斜倚着马鞍

手拿帽子  致力于以纯洁的目光

修复我面前荒芜已久的傍晚

其时大路朝天  月光铺地

马们昂首多年的声声呼唤

陆续被风吹断

马帮在最后一刻  将为我留下

一些自己使用自己的时间  布匹和食盐

 

只是  轮到我该怎样结束一个

压在诸多过往旧事之上的白天

所谓夜色低矮  在暗处失败

而我正打算熄灭篝火

熄灭我一生对草原和你的深深热爱

用低垂的夜幕和半幅睡眠

将自己轻轻遮盖  永远遮盖

可既然我以做人谋生  平生

经历过数不清的离开和到来

现在却不得不承认

有时人必须深深俯首于

温柔的悲哀

就像一段马腹  漆黑地盛开

 

就像一匹分娩中的美丽牝马

强忍疼痛向黄昏致意

在含泪的眼中渐次读

山长水远  碧草连天

一天和一年之间

只隔着一层薄薄的黄昏

营地的马匹  此刻

正站在暮色边缘

它们的宁静与剽悍  使我

终于能将大多数不容易走遍的

辽阔夏天  搁置一边

 

现在  请沿着宽泛的草原

带来你的一生  交由我细心照看

 

 

习惯冬天

 

总会有些什么会叫你夜里辗转反侧

后来就醒了

醒了懂了也晚了

五十二只候鸟已在赛什腾山以西

盘旋很久很久了

第五十三只始终不见  鸟们

已经盘旋不出什么大意思来了

 

从前使人受不了的东西很多

冬天一到你就惯了

一个骑马的朋友来了又走

冬天盘旋不去

冬天比活着深了

 

你想  得好好抽支烟了

是该抽支烟了

 

 

雪花飘落

 

第九片雪花缓缓飘落

第九片  不会比这更多

英雄索郎一直遇不上对手

哪一个冬天都没有这么白过他问是吗

我们一时想不出  除了第九片雪花

到底应该回答他些什么

直到垂下的双手融进一片暮色

我们仍没有想起还该说些什么

黄昏时分  还是没有过路的骑手

打我们这里经过

我们头上

只有一蓬乱发不羁的感觉

然后是第九片雪花缓缓飘落

 

 

也谈登山运动也谈我

 

那年我偶然经过火车站

听朋友说

又有人登上了世界某高峰

这消息他们无意中足足讲了两遍

于是我转身走进站前酒馆

一连醉了三天

从此满脑子里都是山

我后来去的地方名不见经传

小得使人想起珠穆朗玛

或者阿尔卑斯来  就觉得难堪

我只是爬上去看了看

又爬上去看了看

可除了整整一座山

我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如果那地方不是一座山

鬼才知道我这辈子会多么遗憾

你想  那毕竟也是一座山呀

 

 

有马的秋天

 

马的奔跑修长地呈现

也还不能抵达秋天

好天气与活着并且坐着有关

想想能使人骑在马上的事情

似乎也都近在身边手边

天空一次次蓝及睡眠

我们只能把该走的走完

 

落叶飘零

秋意已在人生之上深刻了三分

现在让我来说说爱情

爱情似乎一直都在马的左边

在那几棵被暴风雨反复劫掠过的树下

有时我们也平端着往事

安闲地吃饭

但有马的秋天总是难以下咽

 

接触秋天

接触原野  马厩和无边的慨叹

慨叹深入所有的季节和夜晚

然而很短

 

 

又见骑手

 

又见骑手

又见他的表情和衣袖

都已在风中渐渐飘瘦

见到他走过去之后

因为总也不能够很清晰地

回忆他的手

回忆很久  我们的好妻子

就只有满面泪流

又见骑手得知我们这儿

离野牛脊山已经不远

也不进来坐坐

便拨转马头又走

 

 

远离黄河

 

总想不出那条河是怎么流的

他们习惯了有事没事地想那条河

也习惯了想一阵子那条河

再照从前的老样子过活

 

他们知道天底下该怎么流就怎么流的

只有黄河

 

凌汛时的黄河他们只是远远地听过

那一夜黄河的涛声悲壮得让人睡不着觉

那一夜他们辗转反侧  早上起来

仍发现自己是面朝某些事情躺着

就是那一夜  他们开始

对很多堵在胸口就受不了

讲起来又感到轻飘的东西

无话可说了

 

也有想去看看黄河的

他们仅仅就这么想了想

他们的一生便都像黄河一样曲折了

 

不到黄河心不死

——这话别人随便听听就撂下了

他们则会搁在心里,拿命攥着

 

他们生死嫁娶都祭拜

祖宗和黄河

 

 

远离牧场

 

远离牧场的落日,已经很久了

已经很久不能想起你了

一年一度,秋风吹凉弧形的天空

以及天空下

我曾刻意居留过的巨大黄昏

这时,远在另一个季节

暗夜里一瓣梨花的轻轻滑动

常会使我衣食无忧

 

这时,更多的马匹则会侧卧在

离我最近便的夜色之下

今晚的月色抱着它们

子夜之前,一片有马的风景

使我成了坐在财宝上的唯一穷人

高贵的穷人,漆黑的穷人

怀揣自己的内心,和

终将要被一万匹骏马所垂对的

平明时分

 

而今夜色中的马匹皮毛掀动

已来到它们自己的尽头

我就这样听到了遍地青石

默默的喊声

一条助人回忆的河流

使我再次忍受了寂静

 

当我第二次出现在深夜和风中

手握缰绳,身上披满薄薄的寒冷

远离牧场,青山高出午夜

马匹正过河入林

知道我已独自一人,毫不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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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选,生于1960 年代。诗人、编剧。1980年起发表文学、美术作品。1986年参加由《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发起的“现代主义诗群大展”。1987年参加《诗刊》社第七届“春诗会”。曾获《诗刊》2011 年度诗歌奖。出版有《藏地诗篇》《执命向西》等诗文集。现居北京。主要从事电视剧、纪录片、文化综艺编剧工作。系中央电视台《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第三季、《中国成语大会》第二季主创编剧,腾讯视频、黑龙江卫视“网台联播”《见字如面》第一至第五季总编剧。参编项目遍获包括白玉兰奖在内,几乎所有国内电视节目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