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把那条河洗干净

 

那些雨滴在和阳光碰触的一瞬间

一朵白花萌芽于山岗上

在七月里次第绽放

看到那些花时,我时不时想起那条河

 

翻腾而下的河水

在所有清凉的圆环之中

在所有轻柔的圆环之中

那些凉习习掉下来的雨滴

何时化作了雨水

 

真是这些雨滴,它们

从空中猛烈地砸下来

洗涤了阳光、云霞和清风的颜色

洗涤了在生死中阴降临的灵魂的江河

如压尘水般

砸在我头上

那些如我一样在雨滴中接受洗礼的

众生、动物、植物和土石

在每个刺痛中获得一次洗刷

潮乎乎地,如同湿沙柳般发亮

2011年7月于大武

 

 

孤零零的房子

 

我的房子有一扇门

我的房子有个很狭窄的走廊

我的房子里有个观赏风景和放垃圾的柜子

我的房子有一扇借风晾干衣服的窗户

我的房子里有给心招引温暖的几根木棍和几

块木炭

 

在那个长廊的尽头

我有一把用书组成的椅子

不过,坐过那把椅子的人如今大都已然作古

另外的一些人已成老糊涂了

如今你们无论是谁都不会有危险的想法

 

我的屋子里有一面黑色的镜子

当擦拭净模糊不清的零星记忆时

那双失去视觉功能的眼睛

方可在另一种目光所及之处

看到并非是自己的一个孤独男人的背影

 

我有一本叫《百年孤独》的书

在书的一百二十页间,藏着不知是哪位女友

为留作纪念而寄来的一绺头发

我有如同那一绺头发一样孤独的许多时光

 

在那些时光里,倘若你们光顾我的门旁

不可阅读我这些没完没了的闲聊

不可饮下我的酒曲酿成的青稞酒

 

尽管你们与我的房子全然无关

但请你们别忘了常常光顾我的房子

 

 

阅读孤独的自己

 

我是一副洗不干净的眼镜

我双目深层的水的盐分已被洗净

因此我所看见的那个世界

是一个垃圾堆中生锈的破旧铁片

 

我的目光如淬火的钢铁,

所以在你看到我的同时

你的皮肤上会留下一道道铁色的指痕

你的心里也会生出无法抹掉的浓浓的悲情

 

我是一片无法被风吹干净的破旧毛毡

如同粉尘般钻井指甲缝里的

那些零散思绪的分支

肺和肝也如树木般生长完毕,所以如今

被你的锐利的理由之刀也难割断

 

每个清晨,我想把自己如剥蒜皮一样剥开

像打补丁用的布片一样洗刷

可是我完全洗不掉的是

长久用孤独写下的

心中的这个疑惑和这些爱恋

譬如,用泥巴做的那个身躯

即使用纯洁的宝瓶水都洗不掉一样

 

我是个比卑微的蝼蚁还要弱小的小人物

尽管我不愿穿上虚伪和谎言的厚铠甲

可是面对许多伟大的事业

我喜欢躲藏起来并且像懦夫一样逃离

 

我惶恐并且伪装着长久生存的理由是

想彻底丢弃掉正人君子的所有面具

我小小心脏的跳动日益剧烈的原因是

血管的这条长镣绳也无法捆绑住心的小儿

 

与此同时

我也是一个自以为是傲然挺立的汉子

我的脊梁是石头组成的

你可以让我的这幅身躯支离破碎

但绝不可能像“项曲”[1]一样踩在脚底下弯曲

我的所有肮脏的血肉

你可以像柴火一样任意烧毁

但是你绝不可能使我变为

生活在令人作呕的

黑暗的土坑里的蛆儿之类的东西

注释:[1]藏文第二元音,藏语读作 “项曲”,在字母的下方。

 

 

喝醉的歌手

 

一只画眉鸟在稀疏的鞭麻丛中鸣叫

今夜的月光在河边裸身卧着

黑石头,白石头

闪着模糊光泽的大小不一的光环

在小溪的涟漪中,持续不断地扩张

 

像一个孤独的阉人一样

我不间断地饮酒

愿在这静谧的草原上永久睡着

在永世不能睡醒的睡梦和瓶子里

一阵凉飕飕的微风告诉我

世界是一个友人脸色的好坏

在他的影子的范围里

自己的牧歌始终是单调的

 

从那时起,我喜欢卖酒铺的幌子并不是发疯

清晨的草丛露水间潮乎乎地躺着

既不是忧愁也不是消遣

我总是步履蹒跚地踏上那座木桥的尽头说

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友人脸色的好坏

在他的影子的范围里

自己的牧歌始终是单调的

 

我是一个贫穷的流浪汉

我是一个无主的脱离世俗的僧人

我把世界如拌糌粑一样搅拌

我把记忆如涟漪般抹掉

我一再饮下失忆的苦水的原因是

世界只是一个友人脸色的好坏

在他的影子的范围里

自己的牧歌始终是单调的

 

我坐在天葬台一块黑色的磐石上

在和如刮着暴风雪般的虚空那些偶像对话时

枝条末梢上扎起的零散头发

以及渗如黑石缝隙的模糊的骨髓说道

世界只是一个友人脸色的好坏

在他的影子的范围里

自己的牧歌始终是单调的

月光下的河水在波光粼粼地流动

画眉鸟飞走后的稀疏的鞭麻在无声地长期滞

留在那里

有些时候,喝醉了的歌手我

面对着夜晚的世界唱道

世界只是一个友人脸色的好坏

在他的影子的范围里

自己的牧歌始终是单调的

 

 

听 心

 

撵它撵不走

摁它摁不住

捉它捉不住

背它背不动

 

放下它它不坐放开它它不走

聚拢它聚拢不到一处看它又看不见它

以为它是存在的却摸不着它

以为它是不存在的它却从管中冒出来

 

所有见过它的都习惯于说谎

它的消失随真实而波动

它伴随着欲望离去

它与贪恋相伴而至

 

没有颜色便是它的颜色

没有触感便是它的触感

没有影子便是它的影子

不动不摇便是它的动摇

 

不知在何时

这神奇的躯体也像破衣一样丢弃

这虚无缥缈的疑惑也像灰尘一样抖掉

这令人生疑的情感也像擤鼻涕一样擤掉

那个雄赳赳离开的无耻的小红心便是它

那个不曾回头看一眼

头也不点一下的便是它

(译自青海民族出版社2011年12月出版的《野荆棘》角·华青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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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尖·梅达,藏族,原名索南旦巴,1970年出生于青海尖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有《南逝的云》《野荆棘》《女儿玉琼达娃》。2004年《南逝的云》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2022年9月20日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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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简介:角•华青,1958生于青海贵德。先后在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青海民族大学、复旦大学和中央党校函授学院学习。长期从事新闻翻译编采工作。主要译作有《藏族情歌》《藏族酒曲》《译苑独舞》《文艺复兴和三位大师》(合译)《生命的演化》(合译)《艺术的起源》(合译)《科学改变人类生活的119个伟大瞬间》(待出版),以及小说家次仁顿珠先生的大部分长中短篇小说,诗人尖•梅达先生的诗集《白刺果》等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