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河入秋
——藏南之行致友人书
林芝八一镇，比日山北
荒径涉水，落叶飞坠
也不过一念生凉
竟惹得草木迅速转黄
然则，疏林之下
尚有闲花颔首敛媚
只不知伊的美
究竟贻误了谁
我本客途既久，原以为
早就习惯了羁旅淹留
孰料，今次由民宿出门
然后右走，过河便已成秋
想来，即便薄怯如闲花，似剩我
也与天、地、人三界，尚存一肤之隔
好在仍可感应世上有风，行过今生
只会渐急、渐硬、渐冷
而眼下，高原既已遣我先向秋天纵深
暗忖诸君，必会缓急相应，择日跟进
甘南骑行
骑马向南，不时北看
好久没见，有点想念
生灵在野，菩萨投闲
桥之彼端，新雪下山
蘸酒三弹，未必喝干
把人爱够，再剩一点
数尽流云，碧空照面
永远以远，等你半天
等雨哭完人间
1
那是在甘肃河西走廊
远远地，听见有人喊唱
——鱼隔水，羊隔山，大雁隔重天
地平线，像是菩萨抿着好看的唇线
就感到天色倏忽一暗
大片的积雨云，正由祁连山顶直扑眼前
2
跳接至北京三联书店
我在此览阅良久，遇到一句戏文
——你我间，欲近还远，怎奈相隔今世，一场尘缘
门外落雨忽急。有人收伞而入，有人开伞即出
也有没带雨具者，如我，便隔窗看天
其间偶得数言，怕忘，记于手机上，也不为给谁看
——若闻久唤，愿君听见，必因切念
之后，携着一袋书，隔窗如隔世，继续望着天
只等窗外大雨，替我把这人间，痛痛快快抓紧哭完
他们说
他们说，藏区旅游，你不能随便踹狗
你所嫌弃的狗，没准是你前世的舅舅
其时，拉萨西郊
寺近午，众僧出
他们说，山南夜行，你不必无端怕鬼
你所惊惧的鬼，许是有人拳拳在念的谁
此际，尼洋河谷
月皓白，有鹿来
出借天空
河流刚刚陪我走了一程
头顶有个蓝得要命的天空
我想把我最喜欢的这个天空
借你一用，伤心时看多久都行
拉萨药王山摩崖石刻
药王山位于布达拉宫西南侧
个别地段，距离酒店、面馆
与足疗店，仅一街之隔
崖壁开龛，龛内坐佛
一排排一列列，层层叠叠
刻满了大小佛像五千余座
敬拜者无多，香火犹可
其中最大一座，叫不动佛
我来时，它不迎
我走时，它亦未送
山下，转经道旁，张挂经幡
而世间顽石，在几位
盘膝而坐的经石艺人手中
用掉一块未见少，用掉两块不嫌多
六字真言，刻一遍嘛一百
刻两遍嘛一百八
——这是他们最终给出的优惠价
路人、游客与我，不时驻足倾身
观赏一阵，赞叹一阵，随喜一阵
只因未于雕饰剥落殆尽处示现
尚不知哪位菩萨，已亲临人间
项 链
由大昭寺出来，站在八廓街边
听你笑着，数说拉萨近日见闻
忽而话题一转，秒入虚玄
你问：如何方能得知
那迎面而来的，便是世间对渡之人
此时阳光高溅，诸事晴暖
我默想着一些美好的字眼
如果它们脱口而出
适合当你一念间的项链
请月照人
1
近来什么事情都能令我伤心
光是看见弦月东升
就感觉有什么在心底下沉
并发出很大的噗通一声
2
我努力了很久，才重新注意到
月亮旁边那颗较亮的星星
自打听说，它是在光年之外等人
倒也没谁真正认识我们当中
竟有个已被星星等了很久
还将更久的某人
3
谁遇我愈后，月照谁愈久
纵使众生芸芸，倘若其间
果有我之伊人，必亦难掩真容
月始出。伊，早晚都得暴露
4
如果你是诗人，照镜子时
难免会看到月亮以及其他的面孔
属于笑与泪，冷不丁
溅人一脸的那种
5
想到一个关键词：痛经
现代医学研究证实，大多数女性月经周期
与月亮盈亏呈同步反应
痛经即是其中之一
可不可以理解为，假使月亮今晚再度面世
在广泛照拂抽象的大多数女性同时
还能关照到其中
迄今未及与我谋面的具体一人
那请月亮今晚照她轻些，再轻些
留待来日让我疼她重些，再重些
抱歉得很！想到痛经这个词
我便代表月亮想到了爱情
不艳之遇
幸同席。无非藏餐入胃，膏腴生美
我心虚胆肥，你耐人寻味
免互寝。万一脱下皮囊，裸出灵魂
我形神两分，你如何相认
打水漂的人
那个掷石入湖的人
他好像击中了
水的历史和内心
在小石片连续击打湖面
溅起一连串水花之后
不知会否有鱼，替水感到了疼
忆及我爱过的一人
曾蹲踞于类似湖边，掬水润唇
那个掷石入湖的人，顺便也就
击中了我的一部分斯世今生
当水花次第湮灭，石片沉入湖心
有风正摆渡三两朵闲云
掠过湖面上刚刚愈合的澄静
在凶案现场
静，太静了
若再静些，连静本身
恐怕都会有些碍手碍脚
直到这静
慢慢亮出锋刃
迅疾裂帛如刀
谁或什么，发出一声惨叫
为何只我一人没有听到
恭请帖
有人借九眼圣珠请召鹰飞
有人经天葬布施请托轮回
有人把牛粪晒干，搬进帐篷，请为灶火
烧茶、煮肉、取暖，阖家围聚
有人将鱼获由农贸市场买下，请归江河
任其竞跃争渡，抑或藏形匿影
有人从矿脉里谒请泉水
给牛羊饮用，也灌溉青稞
有人由泥土中迎请佛陀
为自身着想，也替众生化劫
有人暗自将爱情请入锅庄，且歌且舞
有人喜欢把身体请出袍服，沐浴湖泽
而上天，想必对咱俩另有安排
它将你自百世千生，请来寻我、认我
也间或，喊我、凶我、笑我
一边嘴上嫌弃，一边疼惜不辍
撸猫闲话
午后慵懒，如猫，闲卧腿边
被你撸了一遍，又撸一遍
约等于，有时你将日子
摆放眼前，捋了一遍，再捋一遍
你固然知道猫若舒服，必打呼噜
并暗自喜欢着，心绪也能紧贴手感
渐次暄软。也很舒服
只要懒得去管，此前
被猫追乱一地的那团毛线
谜之一种
春天挖个大坑
秋天将其填平
我只是牙疼
此间，草俯仰，花枯荣
极少见鹿，时常刮风
我不过牙疼
有关此坑缘何挖而复填
以及，究竟从中
取出抑或埋下了什么
坑已被封口，无以自解
而佛，自始至终，啥也没说
我人与牙俱疼
顾了自己，没顾上去疼天下苍生
这疼，怎么也像一个坑
望着我，类似以空证空
午后偏见
对别人自认已看懂的世界，我咋始终一脸懵
一堆时间，路过美好一天
你不着急，地球加速也没用
日子喧嚣，好难聊，我只是悲伤地笑笑
被金雕寻仇的男人，打算放生自己，没入风景
只要有人阅读，坏人永远等在结尾处
若非佛祖另有安排，你得往瓶中多装几道闪电
所谓命运，就是专为惹你不高兴
午后偏见：一爱几吃最划算
三匹赤狐，已循着血腥之气找了过来
一只早飞千年的鸟，刚被无照猎人逮到
牛羊也算商品，我们却待之如同家人
人人焦虑，生怕这辈子，砸在自己手里
所有走掉的人，都说会写信，至今也没收到几封
河水被困冰下，轮到我时我该说些什么
就想回到宇宙的原点，把斯世今生重新遇见
将我执放下，把众生捧起，我暂时不在人世
恨不能把自己的余生，全都塞进后备箱
你若去不了西藏，西藏总会来找你
请捎去我的一吻，给未及幸会的人
问题来了
南方游客，临走留下怪谈一句
——入秋了吗？入秋就得多食鱼
此前，有匹马在山南并人间
踱步三日，不知自己缘何在此
四只鸟紧跟着两只鸟，飞了过去
林芝国家地理标志产品叫金边灵芝
它们向来不吝示现真身，行走于美好里
其后，桥在河面继续过河
是谁刚刚脱下今生，泅渡回前世
民宿老板本地出身，比较方便逮谁问谁
——入秋了不假，可凭啥就该多吃鱼呢
在我和全世界被问住之余，似乎并没人介意
答案是什么，又或事情本身，哪里出了问题
转场途中，报友人书
白天被太阳照管过的事情，入夜若由
月亮接手，必会或明或暗地惜护一晚
金丝野牦牛上辈子便已惯见的雪山
这些年在藏棕熊母子眼里仍很新鲜
跟着罗布一行人吆牛赶羊，搬家转场
春天下过的大雪，到了冬天，为把
山地沟谷重新填满，照例又得猛下几番
你若问我时间如何流逝，我会指给你看
黑牦牛去年背过，今年改由花牦牛驮着的
大概率是同一堆搭帐篷用的木料与毡毯
踏着雪线，一路将青骢马从夏牧场骑往越冬地
我会顺便也把有你有我，有佛塔顾护的斯世人间
向山川流年、万物生灵双手合十，再拜托一遍
藏北入冬帖
1
把一个点撂在山梁上
它可能是只折角的岩羊
但也许是匹失侣的雪豹
开了一季的塔黄，谢了
天空一心一意地晴过
然后开始下雪
2
把一个点搁在半道上
它可能是辆跑坏的车
也没准是尊赶路的佛
雪大漫坡，渐积渐多
色林湖水尚未封冻
对于投奔自己的寒天与冷雪
它一向是先款留着再说
3
少数未被及早劝归山穴
乖乖蜷身冬眠的大小棕熊
如若踏冰寻鱼不得，或将登门造访
那曲县优恰乡嘎登寺
意在觅食，捎带听经
4
总括万有，无分飞天的、遁地的
潜鳞的，又或是耽搁在轮回半道的
每当高寒天气自周边台地
直扑眼前，继而蹬鼻子上脸
举凡生而有命者，必与藏北一道
形神一凛，整肃入冬
待到风雪稍歇，什么破晚霞，竟然
冷冽地悄立于山前马下，美得那么惊人
正发生
一场大雪被流浪狗们喝阻在了藏寨西头
整个冬天还是翻过石墙站在了寺院门口
打南面过来俩里三层外三层的今生
北边正发生褪去真身是妖精的爱情
只巴望泥菩萨保佑全世界度过平安无事的一日
没承想就算环火而眠，你和我也隔着半宿人间
走出门去，喊喊自己，那是个谁呢
冷月碉楼，独木为梯，羊卧在圈里
在纸上写字
电脑开着，不用。在纸上写字
夜已深。远在电脑与网络之外
青藏各地的边远牧区
今冬之雪，八成已下过不止一次两次
有些雪，甚至动用了纷飞二字
家住青海湖畔的拉毛曲吉
想必早已把自家牦牛，由秋天赶入冬季
其后湖水封冻，棕熊陪着大地，进入冬眠模式
而我只见过一面的强巴喇嘛
大抵每天还会尾随牧群，敛起袍摆，捡拾牛粪
那曲的深雪，将他踩下的脚踪、捡到的粪饼
逐一摆开，日晒一会儿，风吹一会儿
而后，复又送去寺院高高摞起
以备炊事、取暖，不时之需
就如眼下我在纸上写字
试以荒疏已久的笔墨，将自己送返藏区
再去见见那里的山川、世面和冬天
会会那些，总能令鹰鹫盘桓很久的人情事理
顺便把一些话，由纸面捎回尘世
——我愿苍天在上，福佑吾国吾民
并于今晚，格外保佑那些远在海西、藏北牧区
正与畜群、獒犬、有限的饲草
以及粪火、茶炊、暴风雪一道
笑容与手脚一并皴裂着，熬度漫漫长冬的
每位次仁和旺姆，男人与女人
也请顺便顾惜，被他们
待如至亲的各路神祇
张子选，诗人、编剧。1980年起发表文学、美术作品。1986年参加由《诗歌报》和《深圳青年报》发起的“现代主义诗群大展”。1987年参加《诗刊》社第七届“青春诗会”。曾获《诗刊》2011年度诗歌奖。出版有《藏地诗篇》《执命向西》等诗文集。现居北京。主要从事电视剧、纪录片、文化综艺编剧工作。系中央电视台《中国汉字听写大会》第三季、《中国成语大会》第二季主创编剧，腾讯视频、黑龙江卫视“网台联播”《见字如面》第一至第五季总编剧。参编项目所获荣誉，囊括白玉兰奖在内，几乎所有国内电视节目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