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木材加工场当门房的一个下午

                                                

工场里唯一的核桃树

就在我的窗前

我和我的欲望,只隔了

一块玻璃。就是这

 

一块玻璃的间隔

也完全被风填满

树上发出的声音

比核桃还大

2002.9.9

 

 

一九七六

 

而悲伤和狂欢

同时选中了这一年

 

这一年

广场被太多的事件指引

群众铺天盖地

一个孩子曾三次参加游行

默哀的头颅和宣誓的右手混合着

他初次梦遗的莫名兴奋

 

啊,泪水的集体、旌旗的集体、鼓的集体

一个时代已列队完毕

(前方,还有许多事

等着这个孩子去经历)

泪水留不住政治的童贞

干燥的信仰在半导体中震耳欲聋

 

还有什么从往事中苏醒

又陷入危机?

哦,一个形象冲出了集体

那是至今无法冷却的青春的发热的躯体

2003.2.26



在新的一年

 

还有多少幸福可以挽留?

还有多少曙光可以期待?

当逝去的好日子突然苏醒

索取你心中的旧事和风景

 

新生儿伴着血污,死神如影相随

这日渐锋利的年日啊

这隐隐作痛的神经

一个婴儿的降临,诞生了一个父亲

 

新的一年,旧日重现

来自产房的声音

革新了一个青年

他激昂的布鞋正趋于平静或耐心

 

也许这就是幸福吧

——让人挠头的幸福

也许这就是成熟吧

——辗转反侧的成熟

 

当尖锐的日光沿着婴儿细嫩的呼吸

行进!这时,我该不该相信:在新的一年

有人正用纸和笔,在青春中提炼

信仰的成本、奇迹和黄金?

2003.1.13.

2003.2.6.改 



岁 末

 

又一年春联红了街巷

又一阵春风吹遍

 

几双冻红的小手,在争抢零星的爆竹

习惯了农历的老人,正向阳寒暄

 

一个胖子在选购,一脸幸福的疲倦

爱唠叨的母亲贴着窗花,专注得忘了抱怨

 

女儿们洒扫庭除,儿子们祭祖

一年的最后一天,年华在往事中变暖、变软

 

而当年那些为未来频频举杯的青年呢?

那些洁净的急于表达的热血呢?

他们将以怎样的形象,来到这抒情的一天

彼此的痛痒,在春风中,是否依然相关?

 

啊,又一年春联红了街巷

又一阵春风吹遍

又一种陌生需要面对

又一个问题,哦,已摆在眼前

2003.1.28.夜

2003.1.31.改



春夜,想起黄仲则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清)黄仲则

 

当春风吹过偏僻的日子

那个人在江湖间躲债、写诗

那个人在生老病死

 

十七只燕子从南面飞来,适逢

他吟咏过的一树梨花盛开

而那些促使梨树开花的声音

正从他体内消失

 

于是,他用纸和笔抵达一种情绪,安慰    

另一种情绪,米酒和绝句

不忍分别的情绪

一盘残局

 

日落京城,夜薄如纸

他在寒夜中打磨江湖之水

浸泡过的汉字,直到乾隆四十八年四月的一天

他吟咏过的春风做了他的悼词

2003.1.草,10.改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十一个早晨

 

父亲在阳台上浇花。

妻子在厨房里忙碌。

儿子踮着脚尖,舔食祭品。

我在距母亲遗像不远的沙发上,

默坐,抽烟,准备吃完早饭上班。

 

平日大嗓门的母亲在镜框中微笑,不发一言。

2005.3.30.

 

 

清 明

 

在满山满洼的晨光中

我们去上坟

 

母亲的新坟,使今年的清明节

显得特别隆重

 

照例是上香,奠酒,祭献

照例是放爆竹,跪拜,烧纸钱

 

礼毕。男人们相互让烟,女人们围坐聊天,孩子们

或争抢祭品,或挥舞着柳条你追我赶

亡灵使我们如此亲近,回忆使晨光如此温暖

 

其中几个老者,指点着对面山坡上的坟场,和山下

正在点种的瓜田,然后拱手抱拳

相约来年

2005.4.21.

 

 

一九七二

 

压路机缓缓向前,引来一群孩子围观

新铺的柏油路吸引着他们的光脚丫

 

半晌才有一辆汽车驶过

空空的街道使兰州广大

 

高音喇叭反复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

十字路口威风地站着蓝裤子白衣服的警察

 

大人们每天忙着上班,抓革命,促生产

红旗,锣鼓,游行,让孩子们过年一样兴奋

 

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个下巴上有痣的老人的像章

大人们都说要听他的话,广播也爱说,在伟大领袖指引下

 

我的脚心至今感受到一九七二年夏天的灼热和柔软

而那些已废弃的名词所关照的现实,那一个个

 

面貌模糊的小伙伴的名字,像草原,被沙化的岁月

地毯般卷起

2005.5.1.

 

 

丧 事

——纪念我的外祖母

 

一个人死后的生活

是活人对他的回忆……

    

一个人长眠不醒,一村人夜不成寐

报丧的报丧,吊孝的吊孝,守灵的守灵

平日安静的庭院,人来人往,灯火通明

 

堂屋炕上道士们盘腿而坐,击鼓,诵经,吹唢呐,打钹,敲木鱼

亡人周围亲人们双膝跪地,上香,烧纸,叩头,嚎啕或抽泣 

院子里开流水席

 

发丧前夜。六道士互拜,相继登上木板搭起的高台

乡老陪侍,外家述说亡人的恩德、邻里的帮助、子女的孝迹

亲戚们三叩亡灵,两次点燃一百零八盏油灯,感恩和招魂

众人喝酒,外孙、曾孙偷食祭品、羊头

 

翌日午时。外家敛棺,众人将纸货、挽联装车

一道士手持刀剑,念念有词,击碎棺头上盛清水的瓷碗

——起灵。鞭炮齐鸣,唢呐呜咽,哭声动地

百米葬绳,一路孝子,几重心事

 

有的在哭亡人的养育

有的在哭自己的难辛

有的在哭还不起的贷款

有的,哭,仅仅是一种仪式

 

哭声抵达墓地。众人抬棺,围墓坑跑三圈

女婿、外孙往墓坑里扔钱

棺木入穴,孝子噤声,排行最前的用牙齿解开墓绳

然后为亡人合拢嘴眼、纠正衣冠

 

司仪呼喊儿女、亲戚近前,看亡人最后一眼

外家抓锨,孝子抓锨,背身向穴,各填土三锨

众人接过铁锨,瞬间隆起新坟

复鸣放鞭炮,燃香三炷,叩头三次,焚烧纸钱、挽联、花圈若干

 

所有戴孝者怅怀心事

脱下孝衫

将腰间的乱麻扔进火堆

或浅埋坟前

2006.9.23.

 

 

拉卜楞

 

走夏河的路上,向南

在惹果至王格尔塘一线

我看见,半个月亮

像发黄的牛角梳,梳理着沿途

婆娑的柳树,和夜行者

纷繁的欲念

 

在夏河

白云像团结的哈达

群山环抱着寺院

山坡上

草木葱茏,阳光和暖,牛羊安闲

我内心静喜,无言

200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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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子,1967年生,兰州人。诗人、导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