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3年7月6日,著名诗人,甘肃省作协原副主席,《飞天》编辑部原副主编、编审何来先生在兰州辞世,享年85岁。

先生一生,潜心诗学,醉心创作,著作颇丰;提掖后辈,培育新人,影响深远。

先生曾在《飞天》编辑、推出过诸多藏族老中青诗人作品,也曾对藏人文化网表达过赞誉和期许,盛赞藏族文学“新人辈出、很有前景”。

为纪念先生,藏人文化网从先生《何来自选集(四卷本)》(作家出版社出版,2017年10月)中摘选“雪域诗抄”部分篇章发出,以飨读者。

斯人已逝,诗意长存!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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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布拉康


高耸的雍布拉康

母鹿犄角托起的殿堂

庄严的雍布拉康

住着两千年前的藏王


我没有攀登而上

我正迷恋正午缭绕的桑烟

一小群放学的孩子围住了我

争着向我展示手中的宝贝


腼腆  羞怯

不是因为物品的伪劣

瞧  爷爷用过的铜勺

女王微笑的英镑

项链上  细碎的光

闪着印度的绿

斯里兰卡的黄

带走吧

价钱还不到货摊上的一半

我还会领你去葛尔泉

喝了那里的水

就不会再害病


离开雍布拉康

我带回一只小木碗

带回一个孩子的目光

和他手上沁出的细汗



当雄的孩子


草原的小主人

蜜蜂般围拢我们

头戴野花和我们拍照

辫子的草屑上

停着当雄的风


你们的家在哪里

她们指指远处的帐房

“我们很快就要转场

夏天住在草上

冬天住在雪上”


那么照片如何寄给你们

她们摇摇头表示不解

“只要你说定哪一天来

我们一定在这里等待

记住这条小河

水声比别的小河都好听

它在这里拐了个弯

弯的像阿妈的手臂一样

你们却不要去河的对岸

那里是神居住的地方

看吧  那几只吃草的黑羊

是昨天才放生的牲灵”



鹰逝

 

空气不再那样柔顺

它渐渐粘稠终于凝结

不复在翅翼下嘤嘤娇喘

 

蔚蓝色不再环绕于四周

它收缩着最后沉没于瞳孔

未能再度浮现

 

只有那个老牧人吹着鹰笛

从你的一段大腿骨里

悠悠地吹奏你的意念

 

你自由地盘翔时

牵着大地徐徐转动

却不屑注视尘世的云烟

 

你迅疾地俯冲时

雪山还来不及躲闪

就被你的利爪逮住

 

在刚刚破壳而出的时候

你就像不可一世的老国王

睥睨过这云空和雪山

 

啄食掉的未必是仇敌

捍卫了的未必去眷恋

自由得那样凌厉

高傲得那样淡远

 

 

日月山麓的蜂

 

在日月山的山麓

哪来这么多奔忙的蜜蜂

几排蜂箱  居然

戍卒般傲立在

蜜蜂生存的极限之上

 

冷风撩起放蜂人的大氅

蜂的薄翅几乎要被折断

难道日月山的花蜜

用双倍的甜

蛊惑了蜂们的勇敢

从野荞上采集紫气

从山菊上采集金光

从文成公主的传说里

采集离人的念想

最清洁的甘露

就在最寒冷的花上

 

阳光比蜜糖普通

却比蜜糖贵重

放蜂人说

蜜蜂就是阳光的结晶

 

在此  小小的蜜蜂

把它们的想象力交给我们

鼓励我们这些写诗的人

不要怕冷

向着更高的地方行进

它们的身影将像会飞的铁钉

伴着我们走向雪莲的故乡

走向莽莽昆仑



因为遥远


路在云里盘旋

却没有像云一起飘散

路压弯了山的脊梁

山仍然没有屈服


一道道山

一道道川

路渐渐压低了雪线

路开始喘息

雪开始晕眩

腊赤台  五道梁

昆仑山口的经幡


一座高高的纪念碑

就站在路的顶端

那就是筑路者的名字

——花岗岩


路途迢迢

你为什么去意弥坚

原因很简单

我要去的地方

比遥远还要遥远



在老街区


我在寻找

已经从牧歌里失传的

那把宝石镶嵌的藏刀


我在发现

仍然长在一株长在古樟木里的

那尊朴拙无华的木雕


我在急于抚摸

仍然藏在矿石深处的

那件玲珑剔透的银器


而我想捧起的牛头骨

它还在那曲的草地上

咀嚼着青青的牧草



野驴群


快瞧  野驴

从远古跑来的一群精灵

在这里同我们遭遇了


看它们那么惊慌

像是准备随时逃回过去 看吧

它们不断转动着

竖在头上的肉的天线

那是原始的声控系统

过敏的警觉

被所有的声音捉弄


一股疲惫的旋风

一片迷失的光影

盲目而机警的一群

娇憨而怯懦的一群

如果此刻暴雨突至

它们一定会静静伫立雨中

它们知道那样才会更加安全


它们突然又兴奋起来

像奔袭  又像溃逃

倏尔不见了踪影

难道连我们此时的凝望

它们也不能忍受


我们赶到它们消失的地方

那里什么也没有留下

所有的蹄印已被风捡走

只闻到轻尘淡淡的土腥


那么,就记住吧,野驴

曾经出现在

1997年9月5日正午

地点在安多附近



走进茶色水晶


我们走进茶色水晶

看到苍老迟滞的云

那一定是云的祖先

原始而庞大


看那长江的童年

是缓缓蜿蜒的水银

再远该是水银的童年

那是无比巨大的雪锭

你可曾看见

那些雪锭的根

就扎在细碎的草里


我站在沱沱河的水泥桥上

感受着江河源头的风

就像站在水晶当中

看着过滤干净的世界

凝重  凌洌  透明


这时我想

我应该一直写

一直写到歌德的年龄

因为大自然太美了

我们在描绘它时

永远深感负疚和幸运

我们享受到了美

却无法诉说并留住它



灾区来的牦牛


全身的毛

没有一根未被蹂躏

肮脏  散乱  板结

披在一架行走的骨骼上

眼睛依然晶亮

倒毙在暴风雪里的同伴

就埋在它的眼睛里

刚生下的牛犊

浑身湿漉漉的

就在它的眼睛里

迎着饥饿

全身每个细胞都挣扎着

在雪地上站起


雪的白  风的黑

和生与死的光

都沉淀于它的瞳人

那种成色

大约就叫空寂

它们依然默默无语

埋头走在那曲


我想起在拉萨的街心

矗立着牦牛的塑像

镏金的塑像

高大  雄伟  辉煌

而灾区来的牦牛

走在那曲的街上

我看着这些牦牛

看得时间很长 很长



擦拭法器者


你擦拭着什么

——铜的法号

银的佛灯

铁的经筒


你擦拭着什么

——前年的锈迹

去年的油渍

今年的灰尘


你擦拭着什么

——看吧 灯焰被擦得更黄

号声被擦得更纯

经文被擦得更深


那么,你还在擦拭什么

——我自己的气息

我自己的心

或者,仅限于擦拭本身



阳光的颂辞


这么多酥油

那是融化了的阳光

这么多金盏

那是凝固了的阳光


阳光在草尖上发芽

阳光在树枝上开放

牦牛背上驮着整块的阳光

鸟儿嘴里衔着零碎的阳光

远处的阳光多么耀眼

近处的阳光可以敲响

地上的阳光这样坚实

天上的阳光那样辉煌


阳光鎏的瓦

阳光铸的砖

我们在阳光殿里徜徉

石墙多厚也隔不住阳光


祝祷是阳光的祝祷

歌唱是阳光的歌唱

吉祥如意

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

如意吉祥


选自《何来自选集(四卷本)》(作家出版社出版,201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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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来(1939—2023年7月6日),祖籍甘肃天水,生于甘肃定西。1963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曾任定西中学教师、定西地委文化科长,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飞天》文学月刊副主编、编审等。作品入选《全国三十年(1949~1979)诗选》《与史同在——中国当代新诗选》《新中国优秀文学作品文库》《中国新文艺大系》《新中国50年诗选》等选本。出版诗集《断山口》《爱的磔刑》《卜者》《热雨》《英汉何来短诗选》《侏儒酒吧》《何来诗选》等8部,报告文学《艰难的跨越》《走向大市场》等,编著有《甘肃五十年诗歌选萃》。2017年10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四卷本《何来自选集》。曾获《诗刊》优秀作品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园丁奖,四次获得甘肃优秀文学创作奖。被誉为中国当代“有重要影响的实力派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