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
洒落林下的露滴是柔软的
伴着黄河的风流向远处的波澜
是柔软的。少年怀抱的虎形花盆里
萌发出的细碎叶片,也是柔软的
惟有脱口而出的言语如此坚硬
那些随手打碎的瓷片,时光,谎言
和幽暗深处的窃窃私语
毫无征兆地突然聚齐
拼凑成我们,最为担心的样子
梦回高原
群峰之巅暮色渐浓
手举松明的人是一条长龙
远足者沿着陡峭的山路
回到故乡。洁白的雪峰
裸露的冰舌又苍老了几分
很多年没有仔细擦拭过
驮牛柔弱的后背,红鬃马绷紧的缰绳
淬火的钢刃和猎枪上沉寂的羚角了
所有的仪轨,都略显疲惫
多像我们规规矩矩的一生
西海菩提馥郁的香气
让整座城市昏昏欲睡——
只能在梦里抵达清冷的高原
听任,那些令人担忧的事情
接二连三地发生
与子书
想起西藏,想起路上
想起我带着你穿越念青唐古拉
风,突然就停了下来
几缕桑烟升入虚空预言般消散
一些话语就再也没有必要说出口
天气是越来越暖和了
封锁世界的坚冰也在逐渐融化
我们把金色的哈达献给大地上修路的人
白色的哈达,献给更加辽远的长空
最后的救赎又会来自哪里呢?
余生漫长,缓步徐行是一种奢望
我们都得仓促地告别
泪水,鲜花,酒杯,香案
和一件件御寒的衣裳
最后一片雪落下时
遗忘已经提前抵达
谁又能面朝北方,随手摘下
墙上那片斑驳的光阴?!
大雪日遂想起
漫天的大雪落下来的时候
群山是静止的,大地是静止的
冰缝里挤来挤去的流水是静止的
几根电线上蹲踞的鸦雀是静止的
你拨拉出一小块烧得通透的火炭
点燃的那支烟卷是静止的
多年以后,我能想起来的
都是静止的——
天空宛若一口喑哑的大钟
丝毫听不到,令人担忧的声音
九月
居身的兰州,雨水总是很少
北国该有的雪也十分罕见
只能守着这条舒缓的大河
把所有的希望,都交还给
阴晴未定的春晨和夏夜
叶端的露是干燥的,虫豸的诡迹
和睡梦中吐着涎水的赤蛇
也是干燥的。从疏朗的林下走过
竹笛淡淡的忧伤是干燥的
风吹过月色,整个世界都是干燥的
最后一只蛱蝶打开翅膀,又合上
短暂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
想一想,它曾经历了多么惨痛的蜕变
——什么时候,我的北方
真正需要一首诗来温润?
石头
若能回到诸神驾临的黄昏
深藏山坳的那块赭石,或可成为
众人膜拜的图腾。雪山之巅
雪一样洁白的石头上,偶尔会有
清晨的阳光,洒落金色光芒
深埋在泥土里的石头,能长庄稼的石头
早已忘记了年代和出身的石头
一旦滚落路口,就是人世的灾难
搬开石头开通道路的人
平凡如斯,在时光的尽头
没想留下自己的名号
会雕凿石头的父亲辞世已经六年了
刻在灵魂深处的言语清晰如初——
他想让我们成为一个温润的人
所以刻意隐瞒着,自己体内
种子一样不断生长的石头
梦到晦暗的山石阻隔来路时
又一年的中秋就来到了
须发皆斑的我们,无意揣测
暗夜的眸子,和轻柔之手
究竟哪一个才能提前抵达黎明
原刊于《诗刊》2023年第4期“银河”栏目
刚杰·索木东,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作品散见各类文学期刊,收入数十选本,译成多种文字。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