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辞
窗外的烟花和爆竹整整响了一夜
黄河两岸的人们,似乎已经走出了
如封似闭的生活。突然想起来
千禧年的夜晚,那幢古老的楼上
三盏烛光,从三个方向凝视着我们
凝视着凌乱的青春,酒杯和诗歌
一晃,二十多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美好的祝福,变或者不变
都能在温润的人世转来转去
这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情
那些彻底说不出口的话语
才是此生,需要认真珍藏的隐痛
新年来了。老人和孩子
都能安眠在梦中。你和我
还都奔波在尘土飞扬的路上
辽远的北方,有雪花落下
陈旧的窗台还留有半缕阳光
——这些,似乎已经足够
用一辈子去奢望
年关絮语
窗外的爆竹又在卯时密密匝匝地闹了一通
这是黄河北岸的安宁,腊月年间该有的喜庆
又一场雪落在甘南以南的卓尼普
八十八岁的邻家老人走完了虚弱的一生
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她年逾六旬的儿子
拉着孙子与世无争沉默寡言的那个男人
借一片向阳的地头寄埋母亲的愿望
这是古老的村庄,该有的规矩
做医生的大哥说,医院的床位排起了长队
侄女又错过了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机会
同事兄弟远赴河西探望生病的父母
电话那头尚能听到清晰的狗吠和鸡鸣
——在凡俗的人世,面对生老病死
我们都得做到,淡然处之
一壶茶在晨曦里慢慢熬酽
年关将近,又得仔细囤积
过冬的肉,过年的酒,和过日子的米面油
抽屉里过期的药品又清理掉了一些
这是一年当中比较幸运的事情
一缕阳光打在含苞欲放的长寿花上
覆满水痕尘迹的玻璃又被擦拭如新
“宁可穷一年,不叫穷一节。”
整整三载,每个新年都过得磕磕绊绊
中年之后,才开始明白
有些话语背后,沉甸甸的意义
新年随记
白色的糌粑堆成过冬的口粮
白色的灰,在黑色大地上
绘出吉祥。白色的墙壁
都还给了信仰。白色的心
就留给众生,让我们彼此
都能盛放足够的慈悲
天际的那缕旗云早已飘扬了许久
白色的头发,就可以梳成一座座雪峰
整个世界都静下来的时候
古老的颂词,就会从母亲开始
白色的狮子阔步走出山林
白色的牦牛,拉开第一道犁沟
白色的祝福飘落人间
我们期盼着的春天
就会如约而至
黄河两岸的风
浮尘,和不再凌冽的风
已经开始慢慢吹过黄河两岸
又一个春天就要来了,有一些花
正在等待盛开。我们都不知道
该如何卸下这身厚重的衣裳
那么多回家的人,两手空空
这是村庄最为沉寂的根
那么多羸弱的老人正在相继离开
这是年关最让人悲戚的事情
这盏灯已经抵达安宁东路了
每个早起的黎明,都在等待
有一缕微光,能彻底清扫
内心的无明
晨间
这些年,从重阳到端午
反复熬过,松潘的大叶茶
安化的砖茯茶,和不知出处的
蜷曲的干涩的紫黑的茶片
——它们已经彻底看不出
一枚叶子该有的脉络了
此刻,守着几粒坚硬的茶化石
把一天天逐渐变长的白昼
慢慢熬出,一抹霞色
把干涸的冷峻的瘦弱的北国
慢慢熬出,温暖的味道
冬日的风还在窗外凌冽地吹着
那么多的人,还在这个季节病着
又一年的新年,或者春天就要来了
我们都得用心掖藏,那些
丑陋,苦难,和屈辱的眼泪
冬至
骑着单车,在黄河两岸走了走
所有的枝丫都突兀着空空的双手
四面的街头也没看到熟悉的面孔
窗口的光,偶尔会从帘子缝里挤出来
历涉了整整三年遮遮掩掩的生活
依旧没有勇气,开启这扇通达之门
冬至到了,北方的寒冷更厚了一层
案头的兰花,窗台上的长寿花
这盏油灯的火苗里跳跃着的灯花
都已经结下了瘦瘦的蓓蕾
如果我们的心能再悲悯一点
还会看到,精妙绝伦的酥油花
就在静修者的指尖慢慢绽放
不管怎么说,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又得精心准备好,窗花,对联,炮竹
大红的灯笼,古老的颂辞
和孩童们脸上无邪的笑容
兔子,或者传说
“我先尝一下,看熟了没有……”
“我再尝一下,看香着没有……”
“最后这一份,本来就是我的!”
在甘南大地的儿时记忆里
机灵的兔子,独吞三份成果的兔子
终究还是没能逃脱,贪婪者
豁嘴、断尾、长耳和眼睛出血的惩罚
许多年以后,行走在陌生的世界上
那些原本在大地上茂密生长着的
格言,谚语,神话,和古老的传说
都和母语一起老去了
这个属兔的人,又将迎来本命年的人
依旧敏感,警惕,羸弱的外乡人
早已没有了奔月而去的雄心
和傍地并行的浪漫——
一袭白衣,遁于柔软的大地
也就不会成为,囿于圈内
任人宰割,取皮为裘的那只宠物
大寒,或者北国之春
明明灭灭的光在岸上游走
风,开始吹透那些干涸的冰
杂乱的根裸露在沙丘上
鸳鸯,或者绿头鸭
正在河水拐弯的地方洑水
我们走过的路都被暗夜吞噬了
这个季节的黄河
果然如此消瘦
回到村庄的人,等了那么多年
回到一盏灯下的人,顺着山道消失了
鸟的影子挂在长空里,衰草和残雪
挂在田野荒芜的额上
我们还没走过的路也被烟花淹没了
还能有多少消息
留给空无一人的北方
刚杰·索木东(1974—),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协理事、副秘书长。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有诗歌、散文、评论、小说等作品散见各类文学期刊,入选各类年度选本、译成多种文字发表。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