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莓
也许，你已不记得我，
家乡的草坡；自世界的最僻远处，
像棵没有结果的野草莓，
我被遗忘在了你的草丛：
你干渴而冷漠地卷起了叶子，
你在旁若无人地呻吟和歌唱；
但你已爱上，你将胆怯地批判
遥远而无用的雨神对你撒的谎。
你与你的兄弟姐妹错乱地躺在山坡上，
你穿着皱巴巴的衣裳，红得
像一滴干了的血，你将把太阳的大钟
牢牢地挂在自己的身上；
就像有人居住但微弱的心脏，
这容易被风击碎的心壁，
你会修补它，用清风，
用雨露，用迷雾，用泥土……
黄昏之书
我爱家乡苍穹
这朦胧，昏暗的时刻：
所有倦归的鸟儿们
栖在自家巢前，秘密地
互道晚安。
它们早已熟稔远方最后一声呼唤：
那淡蓝色弯曲的气流和航线。
但它们从不回应。
它们用歌声打开黄昏之书，
就像打开了自己的归属。
归来
我听见远逝的日子一一归来，
在雪山与草原之间，
它们带着自己，提着马灯，
走向我们。沉默发出轰响，
饰以儿时的月亮，庄稼和牛羊。
一切神圣的都未发生改变，
一切出走的，都在迷途中
询问自己的姓名和来处。
远逝的日子因此找到我们，
从第一声啼哭出发，带来胎毛，
母亲铁锅里的香气
和那几个沾着乳汁的野性
而又温柔的名字。
它们还带来朔风、骏马、长刀和父系的骄傲，
让我们一一体认。
一切终于清晰如初，
就像一只鸟从天边飞来，
筑巢于自我的荒墟——
那无常世界的有情绿枝之中。
我看见
我看见童年的山上
有一个牧屋和一个太阳
天空生出一朵朵祷词，
用它们浇灌牧草。
我看见我的牛羊沉进草原，
像一群喝酒的醉汉，
我看见它们的犄角怎样探进草底，
反刍的嘴巴在向上天呼唤夜晚。
我从草里捡起那根
有远古气息和你手纹的牧鞭，
穿上雪山小河的银丝线，
用它给夕阳做金红色缥缈的滚边。
牧人
牧人仰躺在阳光如酒的草地上，
不远处羊群哈达般耀眼。
温暖甜蜜中他梦见
自己在一道溪流中洗脸。
离他几米高的天空
一朵黑云沉重而怨怒的眼睛盯着他
从盛开的酥油花旁边。
突然，乌云喷发
黑色的金属从里面倾泻。
羊群披上了珍珠蓑衣和恐惧。
他合起双手，放在心口——
相信草原。相信头顶的青天。
相信这场偶然的暴风雨，
是琼浆，也会很快过去。
雨后
愈加丰盈了。雨已经把太阳
浇透，江河也盛不下
更多的水了。发芽的玫瑰，
你从山谷移来种在院里。
不用给它多余的祷词，它就能长出
新的尖刺和花朵。
你这个贪心的人啊，
毫不掩饰眼里蹦跳的秘密——
你任凭雨水把春天砸出
一个又一个深坑，你谋划着
在里面种上稻子，青稞，玉米
还有一个崭新的夜晚和明天。
山村之夜
那些朴素的人们吃饱晚饭，
很早就沉沉睡去。
梦境繁华，迷乱，
无关庄稼，牛羊和生死。
最后一声狗吠也停止了，
可怜的夜风还在游荡。
村庄露出沉思的面貌，
在夜里它越发像个老人。
万籁俱寂，
一切都回归本身。
只有月亮发出银光，
月亮慈悲，把一切揽入怀里。
我的门前有一座小山
我的门前有一座小山
那里鸟儿，野狗和草籽都有自己的小窝。
松树在白土坡上憔悴地长着，
风窜过山头，把此地贫瘠的消息撒播到远方。
山下黄河两岸那喧嚣，被捶打过的白天
已淬炼成钻石般的碎珠和忧伤。
河上年老的水手乘坐羊皮筏子，
披斩着浪涛向远处漂去。
悦耳的鸟鸣响彻山谷，
是生命之情曲，也是离合之悲歌。
我在清晨寄出一封长信，
里面封存了小山所有的心跳，秘密和种子。
野花
太阳变得温柔，
从群山落下，那里，
古老的石头在寂寞中唱歌，
又在春天的憧憬中沉默。
这里的人们相信太阳
催生着一切：
枯枝上的桃花，以及
被河水裹走的信念。
因此你捧一束阳光在
荒野里前行，
娇弱的野花呀，会顶开磐石
给它戴一顶美丽的花帽。
当金露梅开始绽放
当金露梅开始绽放，
一个花瓣接一个花瓣，顺从地
它微笑的中心
便进入季节的支配状态。
它感到阳光金子般耀眼，
它的嘴角在骄傲中微微翕动，
云朵的姿态已被它模仿，
彩虹的微笑也被它反复练习——
在花蕊那圆形的悸动中
高原伸出彩色的手臂，
把一个可依靠巨人的形象显露给
那惊叹、赞美、撒娇和臣服的纤音。
原刊于《作品》2022年12月
何延华，女，藏族。兰州大学文学博士，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评论家协会会员。有中篇、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年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嘉禾的夏天》。荣获全国梁斌小说中篇小说奖、首届青稞文学奖、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和甘肃省黄河文学奖、少数民族文学奖、《飞天》文学十年奖、甘肃省文艺评论奖等。参加第七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