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忠拉姆
风撞上了月亮
水在她的眼里动她的脑子
很多嘴巴撞开她的耳朵
她只说一句低着头的话
慢慢走开了那些人
他们围着一张没有闭嘴的桌子
说着各自的努力
空气在他们双脚下翻滚
笑得像足球一样
一个个在破碎的声音里
说着别人身上生长的
自己的影子
玉珠拉姆在一个四合院里
穿着一身清洁工的工作服
手里拿着一个扫把
从她们家门口
扫到八廓街每一个角落
一个小时后遇到了
她的同事。她们靠着扫把
说了一天的工作之后
坐在一把长椅子上
说起今天早上
在太阳里张着嘴巴的一些人
说他们在家里
让妈妈扫地,在外面
说我们的身体是
用扫把超度地板的人
说我们洗不清城市的肮脏
我们是属于
和他们不同的人群
玉忠拉姆擦着脸上的汗水
叹了一口气又说
下水道里这种人很多
六点半左右
她们笑着干净的大街
忘掉了扫把
原刊于《延河》2021年12期
奔巴加
一张瘦弱的脸
炸碎了一些公众号的点击量
细菌蔓延的脸上
没有一滴血的痕迹和无私
他身怀艾滋病
时间着急的样子不在他身上走动
站在草丛里的语言
跟着一根根草的颜色和蜕变
扶着他的心灵
慢慢讲述着他的遭遇
他顺便给他问问题的人一个问题
你曾经爱过的女人中
有没有死了的
我那样死去的时候
我也有爱着的女人
我对红灯区没有一丝期望
他的身体倾注全力
我从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我从没有去过那个干净的地方
那里也许有最干净的人
那里根本就不属于我
他说着
脱下衣服让太阳看了他一眼
然后把他的身体
藏进衣服的黑暗中
说是这个病来自非洲
你看我的脸
我还没有那么黑
我爱的女人也没有我黑
我们都属于爱
不属于纯粹的病
他说完这些话之后的第四十天
他离开了病
离开了别人嘴里的耻辱
原刊于《延河》2021年12期
岗日措
她的手机越来越重
装不下文字的躯体
她的眼里装满了山水间的灰尘
她把心锁在了冰块里
梳着头发上的光
有一次她收到了
三年前认识的一次短信铃声
彻底问她:
一滴雨使用多少斤云
能挤出来一滴雨的轻重
我们要做一次爱自己的人
这里的石头没有感染
绿草和湖泊没有感染
白天和黑夜没有感染
山洞和小溪里的月光没有感染
日子冲走的模样
在时间中停了下来
生命在动用我的时间
你骑着爱
都能抵达我的草原
天空不会计较山有多高
我们不能踏入
光的身体里
如果你看见我变得傻
推开夜色
给我说一声“回家”
岗日措擦了擦呼吸
把心插入手机里说:
菩萨啊
您要平安
原刊于《四川文学》2022年4期
仁增多吉
被酒精整容的声音
喝空了打工的妈妈
他的血管里奔跑着酒瓶的冲动
他用白天的收入喝醉了夜
喝醉了全村人的眼睛和嘴巴
他最后喝得
让家里的炕幻觉出来了一个茅厕
让孩子、妻子和母亲
看到了袜套里流出的两条河
被酒精咬伤的那张脸
吐在每家每户的桌下
让人踩过无数次之后
他脱掉了别人扔在他影子上的口水
脱掉了酒瓶里的他
仁增多吉是个木匠
他拿起了刨子、锯子、凿子、锤子
尺子、画笔、笑话
修好了村口歪着的嘴巴
修好了妈妈摇晃的心
修好了孩子们不敢回家的恐惧
修好了和妻子的睡眠
他有三个女儿
两个嫁给了临夏的汉族男人
回家时戴着的金项链
衣服的颜色,走路的姿势
说直了全村人的舌头
大女儿在家里
她的丈夫用一辆白色面包车
开出了碗里的路
仁增多吉身高有一米八三
体格非常强壮
干起活来像一头牦牛
他现在在村子里
是最有人样的男人之一
他在观音庙前
盘着一串紫檀佛珠
走着老人的样子
原刊于《四川文学》2022年4期
格桑措
七十多亿人同一个时间
喊出一句“妈妈”
天上会不会出现
比太阳大的一个嘴唇
那个会不会成为人类所说的天堂
今天她躺在妇产科手术台上
骨头痛得肉在跳
这也是肉体的感觉说出的痛
她只是亲吻了一下
她刚生下的孩子
生与死的交叉路口
设着一盏红灯
停下脚步要留下身体
她的丈夫变得越来越弱小
格桑措看着孩子笑
孩子的哭声里流着血
她的脸色在变白
往一张纸上流失
在鲜血中
她变成了一朵枯萎的花
这个孩子长大后
用他的嘴巴叫出的“妈妈”
空荡荡地砸伤了天空
今年他二十五岁
他的女人生了一个孩子
他委托他的孩子
叫出的“妈妈”
击碎了泪的骨头
原刊于《四川文学》2022年4期
达瓦桑珠
他是一个好农民
他是半个好牧民
他杀过牛羊
他不是屠夫
他有拖拉机和汽车
他算是一个新社会里的工业时代的人
他见过美元,欧元,粮票
他的爷爷是一名军人
他爷爷的爷爷也是一名军人
他是一名共产党员
他爷爷的爷爷见过英军
他每次经过村口
他要看远处的一朵云
他对白色的云朵有种期待
他希望他的孩子是他爷爷
这是他给孩子说的愿望
孩子想看到
这一家人的爷爷
穿着军装的爷爷
孩子大学毕业后
在一个画册里看到了爷爷
达瓦桑珠的儿子
后来当上了一名警员
原刊于《诗江南》2022年第2期
旦智塔
跟着炮声掉下来
跟着书本和安静活着
诗歌在他身上
画了一个墓地
说出死亡的时间
那天死了一百二十多人
民众身上开了血的花朵
子弹的庆祝方式让世界各地
睁大了眼睛
他用语言的嘴巴
喊了一声所有缅甸人的名字
悄悄地走回家
看着没有信号的铁塔
像布拉图一样
把自己绑在枪眼里
盖上佛的脸
身上流出的生命
像子弹一样穿过
安静的一幕
诗人在人心中活着
人民走在他的路上
给自己说:
我们在一条河的尽头
种上一片寂静的树林
献给死者和
生锈的子弹
旦智塔站在公交站
给一个人说:
这是昨天的缅甸新闻
原刊于《诗江南》2022年第2期
次仁拉姆
她今年五十六岁
刚过年她就死了
她的死因是妇科疾病
她的男人在外地做生意
他第一次出门做了搬砖工
他第二次出门做了钢筋工
他第三次出门做了水电工
第四年他带着十几个人做了小老板
才玛村有了打工的门路
那天起他不要干苦活
他看着才玛村的人干活
他做的工地越来越大
他带的人越来越多
他买了一辆尼桑车
从此有了贷款和朋友
应酬和时间之中他有了幻觉
他遇上了一种病
最后送给了他妻子
今天是大年初七
他在门口哭着嗓子喊村里的人
他抓着心脏坐在孩子们的脸上
他不知道他妻子的病
十几天前他才知道没有了时间
时间已经死了
死在他银行卡的密码中
死在人们都知道的眼里
他过去的五十个年
成了他醒来的钥匙
拧着眼泪中燃烧的声音
送走了次仁拉姆
送走了他生活的安慰和关心
他再也没有出去
他看着孩子的孩子
走在上学路上回家
原刊于《诗江南》2022年第2期
曼拉吉
从门口说到家里的话
天笑得云都干了
孩子抓着妈妈的手问:
蚊子为什么不叮天
因为蚊子的嘴巴抓不住空气
蝴蝶为什么飞在花丛中
因为花比蝴蝶美
为什么人有撒谎的习惯
因为人要骗圣者
为什么时间可以不要休息
因为人们把她困在一个圆圈里
为什么狗要拴着
因为狗只有一种命运
为什么人们喜欢看赛马
因为人们没有跑出肉体
为什么猫头鹰在夜里看到珠宝
因为白天人们像黑暗
为什么人要穿上衣服
因为从小要学会绅士
为什么妈妈要让我穿衣服
好孩子!你问多了
妈妈你问我一个问题
曼拉吉不耐烦地说:
你为什么要问这么多问题
我要明天回答
我铅笔盒里的数字
每次数数时
都出现一个规定的问题
決定对错
妈妈想痛了脑子
孩子抓着
被蚊子叮上的痒
吃着舌头
睡着了心
原刊于《作品》2022年第5期
格桑欧珠
被蜘蛛咬伤的身体都是空的
网上晒着的是死亡
他妈妈给他讲
长大以后要远离屠宰场
远离偷鸡摸狗的念头
远离一个人逃跑的计划
妈妈总是给他这样说
他觉得妈妈不对
开始学会了和朋友往外跑
跑进夜里让家人我他在冬天的雪地里打滚
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妈妈没有办法之后
爸爸为把他安顿得好一些
给他找了一个妻子
他有了一个家
有了孩子
他帮父母做饭洗衣
有一天他的儿子又不听话
他想用爸爸的计划
抓住他的心
孩子给他说:爸爸
你不要丟掉爷爷对你的信任
我不会自找苦吃
一定吃空你留下的家
他笑着说
好榜样
原刊于《作品》2022年第5期
沙冒智化,原名智化加措,生于八十年代,自由撰稿人,双语诗人,现居拉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西藏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第三十七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鲁迅文学院“培根工程”首批入选作家。曾参加第十届“十月诗会”。著有藏文诗集三部,汉文诗集两部。曾在《人民文学》《诗刊》《十月》《达赛尔》等刊物发表藏文和汉文作品。2009年获第三届《达赛尔》文学奖、2011年获“藏族青年作家”称号奖、2017年获首届“吐蕃诗人奖”、2020年获意大利金笔国际文学奖,2021年获西藏“新世纪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