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茉莉
1
茉莉带着淡绿的汁液
在我身体里绽开白色的花
沉沉黑夜散发出香
我想那曾枕着茉莉花儿入睡的人
该有多么柔软的心被嵌入了岩层
被锋利的石头割伤手指
被粗粝的沙暴日夜袭击
悲愤的孩子啊
你蜷缩在结冰的深夜
凝望着门缝里的光
我好想
在那时能做你的母亲
2
春天到来时
茉莉花蕊浸润你
你的微笑像雾霭里滴落的星辰
你挺直腰背扬起雪线
倔强的孩子长大了
微微卷曲的头发
黑黑的肤色
诗和风浪
在远方画出一片白色帆影
但那时我不看去两旁
我正走在唯一的路上
哪怕是绝境
3
巷子拐了又拐
以岁月筛淘的节律
把你拣选在我的面前
草框里红红的柿子一朵朵笑着
你说话的声音也像结满了果子
一身布衣的你
已扔弃了所有的旗
我就看到你背后敞开的门
门外的阳光堆满你的额头
照亮了白色茉莉
头发也是洁白的
得了神的恩宠
你要与她共享日夜的清芬
最后的日子就将披着水里的光
最后的日子奔跑在原野上
光
山⻛像一位微醉的老人
衣袍叮当
从田野跌跌撞撞地跑来
溪水立刻笑了
水草飘摇
像一千个女孩在舞蹈
这是春季
遍野的蒲公英绽开金灿灿的花
它们把夜晚的星星变了颜色
洒在太阳下
我闯进村庄
在抽芽的核桃树林中
忽东忽⻄地寻找
我伸开双臂和山群一起绵延
我放开歌喉和江河一起奔跃
雪峰送我桂冠
春雷为我劈开了⻔
我脱去人的外表
在自然的怀抱
变回了光
光是我的兵器
1
当黑夜比黑色更黑
我只能对自己说话
漫天的星星也变成了黑夜的纽扣
一颗一颗把我锁在梦里
梦里一些狗闯进我的生活
或者生活原本就是它们的
我无处可去
2
山峦这时浮出水面
像披着透蓝盔甲的龟
卧于天际
阴阳欲吻
阳光如银铃
清脆地撒在大地
我幸福地笑着
忘记小小的水域琼浆翻倒
夜里渔人将一起围剿
每一秒都在碎
3
父亲就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山坡上的花儿还独自开着
知道女儿孤单地呼吸
但父亲不再叮嘱我不要放弃
父亲已用完一生的力气
两行泪水是父亲向我最后的辞别
没有叹息
淋透了我的心
4
这尘世就再没有亲人
撒旦织就的渔网里
有什么盼望我能活下去
黄昏 一支白羽飘做月
一只天鹅落入水
众山如众岭
渺渺烟波
千帆出击
躲在乱世的山角
我衣衫飘零
5
异乡的坟头半沉在清晨的湖里
山包上的草丛
许多坟下 蟋蟀纷鸣
我划船绕行的水路
碾出两行蜿蜒的珍珠
我把它们挂在心里
致哀曾经的战事
和今天的爱情
6
湖面在我的泪珠里白雾迷离
我还能迎着光
光 作兵器
杀去胸口的幻影吗
而外面的世界
谁国把刀打做犁
把枪打作镰收割在田地
我 该要诀离
远岸垂柳低吟
风吹来自由的声音
那是神的美意呵
我拾回卸下的翅羽
挥舞双臂
把水和光的恩宠
拥揽当下
那惆怅就乘着金箔合百风
飞去
秋颂
1
桂花扑来
虽看不清花色
你眸子里的冰都亮了
你转身寻嗅
面具落在馥郁的夜色里
所以这夜
我亲吻你每一寸肌肤
啜饮古铜色阳光里
那醉人的芬息
我还迷恋秋
土坛里桑椹浆果酿的酒
像你深涩的话语在叙旧
而我品尝着长满桑树的日子
白白的蚕蛹像硕大的海水珍珠
剝茧抽丝的黄昏
父亲撼动水井旁的桂花树
桂花如雨如飞来的萤火虫
我就相信
你是我逝去父亲的信使
你是神给我的恩赐
2
我挥笔涂秋
风推搡的綽影
夜掩过的残迹
灵蔓浸的水底
那枝桠绽放的黄金鱼
只为与你斑斓地相拥
3
你迟疑的脚步
终来到湖岸探秋
豹影披挂着沼泽里的泥
和你变黑的笑容
是否也曾走过开花的山坡
是否也有花枝触碰过你的足
被你接连跃过
只因年少的你
多处嵌入了石头
直到深秋
湖水似孔雀摇曳
山峦如绿蟒轻波
我和你 如落叶乘着风
4
或许只有我
旋流在湖心
心事卷曲在蜗牛的尾翼
暗自抽泣如窗外断断续续的雨
以泪水抚摸着你的叹息
在你微鼾的夜梦里
我去春潮里拣拾水草我的长发
我在田埂扶起幼苗我们的家
还有丛林 野鸭和一树树玉兰花
5
但我是候鸟
只遵从神的旨意
我的长鸣所以穿过雪雾似透明的冰
我从未落巢
直到你的岛屿开满了芦苇
那些是你为我预备的羽毛吗
柔软而密集
你在孤行的路上
要我去往新的领地
在最南的水域
我就向神祈请
要最后的时光
照映勇猛的你
思金拉措
湖水也会枯萎吗
古特提斯的女儿也会老去
微风像今天的情郎
是否还能掀起你蓝色的衣裙
我就但愿变成云朵
一段春光不被时光捆束
一会儿在湖底像一簇簇珍珠
一会儿在天上像一群群仙鹤
但你的玉容已渐消殒
纵然传说徒增你的荣光
纵然膜拜你的人
暂无止尽
你在为你湖畔的那朵绿绒蒿叹息
经过所有霜雪的冲洗
它黄色的花冠和你一起走向末境
湖就从风的涟漪里看到了花的皱纹
花就从的湖的泪水里看到了水的黄昏
云就从我的思绪里飞见矮去的山群
寻找 就会寻见
1
我扑向窗
深秋最后一枚叶子
将领我去到森林
我摇曳着风
林子里的枝桠像我踉跄的脚步
我在逃离
那没有衣衫的世界
我在水面铺开画布
山峰投我以白雪桂冠
云朵赠我公主的裙袍
我抹去印满全身的数字
再没眼睛能穿透我
神这时说
我的爱女
寻找 就会寻见
所以当太阳和月亮在我的故乡一起升起
我不会再匍伏于地
像我的祖辈一样长磕
2
太阳下面我的影子笔直
我剪去长发
城池外我追逐着光
路上的沙柳也曾染红我的足
一根根荆棘像一声声诅咒
令我失去血亲
被遗弃在死神的门口
那么 躲在寒冬的冰凌里颤抖吗
或在悬崖的岩缝中
在闭塞的山谷
绽开一朵矮矮的紫雏菊
这时神对我说
寻找
就会寻见
我找到了你
我的爱女
3
宝石蓝的湖水漫溢我的双眼
蝴蝶从远方的花丛醒来
但为什么还犹疑
是心底那暗藏的江河
千万次流向如树的根须
思乡的泪水洗刷着大地
所以 我将错过神的应许
也将错过 神赐给我的爱情
4
一匹晚风如黑色锦锻
绣满了闪闪的星星
纵然背离天空
又怎能折断翅羽
做一尾无骨的鱼
雪山下的化石封锁了海的梦
草原上遗落的蓝色海子
找不到亲生母亲
我这时听到神重复对我说
我的爱女
一切已为你预备
我就跳去了破冰的船
融雪水在船底如开花的玉兰
天边的晚霞挥舞绚烂的头巾
领我一路向南
身后的小窗已紧紧关闭
身后的脚印已了无痕迹
我寻觅 沿着神的话语
一个人的伴侣
裸露的山崖上
我是我命中
最后一枝树桠
浓郁的晚霞中
我是我唯一一双
看见神的眼睛
陌生的世界里
我是我
一个人的伴侣
寒冬这时覆盖了冰湖
雪花❄像成群的白鹅
缓缓飞过
一位旧人远去
一天咖啡馆里飘着诗
一个不见的天明
都闪着黑宝石的光影
我就感到
我遇见了自己
在陌生的世界里
我一个人的伴侣
月渔
1
黑暗里只有星星
再多的眼睛
也望不见
我会 落在哪里
偶尔一颗流星
拖着长长的焰火
在天空绘出光的尾翼
我的明天毫无预兆
死亡将令我毫无踪影
但我并不担心
只要垂钓的人呢
立在船头的背影
还在我潮湿的眸光里
在水的世界
被一波又一波的绿澜萦绕
2
而过去的
依然看不清
长风 伏水而来
是这夜里 唯一的音色
撕扯着我无法确定的心
这时长满鳞毛的山群如旧日沉鲨
远卧在记忆喘息的角落
遥望那庞大的暗影
我想 你垂钓的舟
曾穿过了吗
夜很蓝
鱼儿在湖面闪现
那只墨蓝的眼睛
映着孤釣的你
走向水底的光阴
3
星辰就像天空的猎网
待你披着月光的银鳞
水中乍现
那追逐的渔线
曼妙在珍珠的密雨间
嗖嗖的假饵投射似箭
我就闭上眼
淡忘了亲人的遗弃
4
我不知你是月光还是银器
在失去父亲的夜里
你是神给我的眼睛
引我来到月光坪
四七二十八天
三角梅绽开远岸如父亲留给我的花羽
我划着小舟
点亮烛光
还是无法看见父亲的踪影
夜晚的湖就用微风对我说话
披给我月光的薄衣
我就向湖祈祷
神渔我的慈父
我也向着夜祈祷
神赐湖上的渔子
光和体魄
这些日子我便得以住在船上
恍若隔世的方舟
看月如孔雀
夜夜在湖中开屏
5
我就叹息
雪域逐流的我
被你在渔门拾起
一转身
湖已变银
一抬眼
你已披鳞
江山在你的眉梢
彩云飘做你的斗笠
我小心探入孔雀绿的湖底
在水里牵抚你的脚印
而湖里的波澜有我的泪水
我似那尾躲光的鱼
在你猎猎渔线中
只求余生 放过自己
窄缝里的身躯
我要去水中游牧
追逐阳光的影子
把每一次心跳
变成每一次潮汐
我要去水中游牧
我厌倦了生死之间的格局
我要把血液
灌进山野的风
我要去水中游牧
浪花和鱼是我的羊群
我要从虚构的房屋
撕开我的天空
水中游牧
颠簸中呼吸
落差中逆行
你见的是我窄缝里的身躯
不见的是我灵里似锦
我把我的文字
连同这一秋的落叶
一起埋去
湍急的河流啊
奔驰在荒野
如我狂野的心
我要关上所有的窗
除了看夜晚的月亮
并非因为曾经沧桑
只为了珍藏
冰雪般的眼睛
我要告别这个世界
只接受天上的光
不要幻想我拥有的彩虹
即使愿意和你分享
你也只能触摸到空凉
我游移的灵魂已满溢
好比飞出森林的翅羽
爱情不再被我渴望
家园不再被我坚守
告别这个世界
我只接受天上的光
白玛娜珍，女，藏族，文学创作一级，北京大学访问学者。著有长篇小说《复活的度母》（又名：月焰）《拉萨红尘》（中英文版）和散文集《西藏的月光》《生命的颜色》《拉萨的雨》《再见日喀则》、诗集《在心灵的天际》《金汁》、影视剧本《寻找格萨尔》《西藏爱人》、少儿纪实故事书《高原上的小星星》《顿月和马鹿》等。曾获“西藏十年文学成就奖”“中华精短散文优秀奖”“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艺术长篇小说类铜奖”和中国宣传部文艺局、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电影局“优秀剧本孵化立项”奖、中国第四届“耳东影业”杯中国少数民族影视题材剧本创意奖、中国“冰心儿童图书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