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边上


悬崖边上,鲜有行人

内心装满石头的人,轻如鸿毛

信守的誓词都已回归石碑

弹拨琴弦的人,吹奏胫号的人

用短暂的一生,抵达生命的高峰

浪漫主义的风吹过所有山谷

一百零八个枯泉瞬间睁开双眼

看着快乐的人,一个接一个

上升到镀满黃金的半空

堕落的水倒灌入高原的夜晩

每个人的心脏,如同

星球漂浮在苍茫的宇宙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不会变成恒星

也从不允许任何人

提起生命中衰落的花辦

那些自嘲的反讽的理想主义者

不管行走在哪里,形如无形

钻进山体,穿梭洋流

把桥架设于灵魂深处的裂谷

悬崖边上,已鲜有人行走

雪山用洁白,抵挡自我的不可融化

草原用它的绿,告诫我们

它的前身一直长眠于江河之上



金子的世界

 

连日下了几场雨,让人联想

有了钱的世界,雨滴都是金子

在水泥里打滚,在钢筋上活蹦乱跳

在烟霾里高调地宣布下沉

一场滔天的洪水,也是金子

干旱的空气里,金子的高楼大厦

安抚了大面积流失的水土

有了钱的世界,金子从枪膛里

大声疾呼生命的赞歌,一架飞机

从万米高空抛下一亿颗金馒头

变种一场革命,戴金冠的病毒

金子骑在墙头上

眼看着一方的讥饿与死亡

在另一方的餐桌前歌舞升平

有了钱的世界,云的重量超过金子

龙卷风惹怒镶满金子的城市

地面上升起金子的炊烟

在高档次的地砖之上

一次性碗筷发出金子的声音

有了钱的世界,泥土打算洗净身子

准备跟金子一起鬼混

石头已打算把身份降低成柳絮

决意跟金子混成泥巴  



9月在酒吧里


看看吧,诗意正在流失

浪漫只是尘土,落在她的睫毛上

眨巴眨巴,就能把吊灯熄灭

酒吧里,啤酒一丛丛地

阿富汗人,此时与你我太远

人类的基因里,重复不只是个图谱

会唱民谣的哈扎拉人

已经死在了美丽的波斯地毯上

短蛇诗和鸟关进了笼子

养鸟的人,看不到鸟的翅翼还有诗的露水

拥抱美利坚起落架那些人

不论是牙医,还是卖瓜者和足球队员

他们在天空,还没有坚持到飞离最后的国境

看看吧,台风又来了

它一阵一阵地摇,想摇醒人类这种动物

想把所有的面具,都从树上摇下来

邬仗那国,曾遍地开满水莲花

电子版的巴米扬佛,带走了它的所有工匠

在霓虹灯下,我读到了极简阿富汗史

文字变换着各种颜色

我即使把手机置于一边,仍然意犹未尽

结尾还是缺少像茨维塔耶哇

那样的女诗人,在人类的伤口上

撒一把足够咸的盐巴



干净的世界


2020年最后一天的黄昏

我过早拉紧窗帘

过早把黑夜阻隔在它的领地

在还没有打开书灯之前

放开去想象一个春天的下午

河水荡漾在草原上

鹅卵石铺满一尘不染的河床

一个肤色古铜的少年

挽起裤管,坐在夕阳下

金灿灿的流水,从他的脚踝

漫向宽阔的河湾

少年望着河水的流向

太阳的阴影,像决堤的洪流

漫延到地球的大半张脸

空气里,高科技孵化的暗器

使百灵鸟急忙收紧翅膀

羚们三步一回首,白云蜷缩在半空

疯狂的山石如竹笋一般生长

在密不透风的山林

生命的颜色是那么空前一致

这是一条肮脏的大水

只有死亡才能把它稀释干净

可它还在到处流淌

在2020年最后一天的黄昏

我过早拉紧窗帘,放开去想象

一个春天的下午,河水消融冰污

冲走空气里的疫鬼

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世界      



举过头顶的婴儿


在桥中央,她手捧的大腹像地球仪

推搡着午后炙热的阳光

路两边的树叶,正在融化

外星人的血夜,燃烧着绿色的火苗

人行道像一个空白便签

把行人大胆地晒在账目上

路过的人把他国的疫情挂在嘴边

熟练使用着毒株、宿主,甚至

delta这样的英语单词

桥面上热浪滚滚,除孕妇之外

所有的人都把口罩移到下巴尖

忽有一阵凉风,从孕妇的项背袭来

吹到他们的脸上,脖子和手臂上

带着雪花清凉的味道

我联想到白冰洋里的一座冰山

在海水里浑然倒塌

孕妇远去之后,风带来了一场暴雨

往来的行人在桥上东躲西藏

大街上满地都是口罩

我躲进一个商场的门檐下

在门头的电视屏幕里,一个美国大兵

在高墙之上,从一位阿富汗妇女手中

接过一个举在所有人头顶的婴儿



沙尘天气


在窗台上留下一层薄灰

它就气恹恹地走了

那些日子,天空板起鬼脸

把一堵土墙横亘在所有人头顶

细软如云的尘土从墙面脱落

车流像即将换毛的羊群

在大街上缓慢移动

忽有外卖小哥冲出迷雾,迅速穿过街道

一口塑料袋,像一只雄鹰

从他身后的谷底

飘向高耸入云的楼顶

尘土和风沆瀣一气

堵住了我远眺的目光

玻璃窗的呜呜呜声里

生锈的机器正在苏醒

万物正在经受分娩的折磨

“下楼做核酸”——

像大地的啼哭声,从楼底传来

夹杂着柴油发动机

和小时候货郎叫卖的声音

叫醒了这个灰突突的天气



狐皮帽子


几只麻雀落在电线上

一串省略号左右

看不到任何文字

斜阳涂抹在半空的云端

采挖虫草的人陆续下山回家

像城里人下班回家

手机新闻总是传来不幸的消息

这个夏天,空气在想什么呢

越来越无主的人,像石块上的尘土

被风轻轻地一吹

就能形成地球上的一场风暴

把思想当做弓箭的人

让语言从身体各个部位

射向河流和岩石

日头西落,斜阳把一顶狐皮帽子

戴在村后的山头上

挖虫草的人躬下身子

把7粒虫草逐个晾在屋檐下

一串省略号左右

也看不到任何文字


           

躺倒的凳子


早年被砍掉的松树林

正在拼命地生长

蓄在水库里的水,低低的

如出家人低调的生活

隔岸的寺庙,在山坳里

一个和尚走出僧舍

驾车沿坝头的弯路驶下山坡

从外地还乡的我们

一辆接一辆地

来到寺庙右边的山坡上

远处的村落,和不远处的畦田

毫无保留地铺展在眼前

故乡能够给予我们的脸面

都在那里,像一位无私的母亲

折叠桌面上,透明的酒杯

已急于表现自己的存在

炊烟被风轻轻地吹动

绣花一般的饭菜上空,觥筹

在诙谐的语言里交错

向歌手举杯致意,是我们

从祖辈那里传来的本分

当夕阳透过玻璃杯的时候

时间一下子慢了下来

最终停在那里,隐入一面镜子

微尘落在台面上,故乡啊

黑夜的风已吹走所有语言

一切都重归儿时的宁静

泥土在专心培育野草

水库里的水,在专心养育放生的鱼

一堆凳子,自由地躺在草地上



西门的暴雨


透过窗户的暴雨,在远空

拉开了它的架势

一阵雷轰,似乎是天降的通牒:

不准在屋子里谈天说地

不准借一杯酒的怂恿

数落所有的不满情绪

暴雨来势凶猛,很快打到我靠肩的玻璃上

我透过布满水纹的玻璃

看见上街的人们四散而逃

寻找就近的各种掩体

只有一个男子,手塞裤兜

在西门的街头低首前行

一只棕色小狗,默默跟在他身后

旋风,用湿漉漉的皮鞭

一阵一阵地抽打着他的全身

雨滴在他四周欢呼雀跃

但是他和他的小狗

若无其事地行走在暴雨最猛烈的街头

迈着往常的步伐,走向广场对面

暴雨整整疯狂了一支烟的功夫

然后挣扎着远去,风不再逞能了

细雨淅淅沥沥,随之全身而退

阳光已照射到那位男子的身上

他身后的小狗,把身上的雨水

迅速甩向天空,蹲在旁边

躲在地下通道里的人们

一个个出走地面,纷纷拿出手机

对准妖娆在半空的彩虹

     


一头石狮


它就在琼结的半山腰

一直蹲坐在栅栏里

旁边落满碎石,一只断裂的右臂

支撑着千年累计的体重

它身上的苔藓,犹如堆绣

花型新颖,很时尚的样子

我似乎在拉萨姑娘的披肩上见过

阳光斜射着深秋的草坡

铁栅栏的阴影映在它的胸膛

像几株等待点燃的香烛

从它的视角放眼望去

所有的山峦,都低于所有的朝代

山的起伏暗藏着时间的荒诞

谷底的河流,还没有被载入史册

它一直蹲坐在那里,面朝太阳起落

一如獒犬蹲守于牙帐之前

丝丝圈发垂落脑后,多大的风都不为所动

它身上的小翅膀

像两把短剑紧紧插在两肋

只剩一半的左耳朵

还在持续接受远古的声波信号

如果它不是身负某个使命

是能够飞回唐朝的

如此一米多高的铁栅栏

在它眼里根本算不了什么


华多太.jpg

        阿顿·华多太,70后,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译审。诗作曾入选《华文文学百年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作品于2017年入选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诗”。著有诗集《忧郁的雪》《火焰与词语》等五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