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 生


青年考古学家用蓝黑墨水写道—— 


“他们享受着山林之泽,土地之恩,和流水之情。

他们在近处居住,在远处开凿出一口口窑洞,

更远处,悄然出现埋尸葬情的墓地。” 


他甚至描写出了更多的细节:

“半地穴的建筑,以坑壁为墙,加涂草泥,掘出火坑,

开始烧烹食物,取暖并防御野兽。” 


——如此……这般,

村落之内,村落之间,渐渐地

凝聚起精气神,将族群血脉召唤在一起了。


原刊于《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



范长江笔下的洮河两岸*

 

“洮河两岸,好一片冲积平原!

洮河之水,如能自上源顺山脚开渠下引,

则能有四川平原上灌县形式之水利。

……开渠成功,则洮河两岸,可改为水田。”

 

“可惜得很,

这片平原上,鸦片烟占了主要的面积!

……这样肥沃的平原,

在平原上生活的农民,却穷困得惊人!”

 

“这样肥沃的平原,

这样无能的当局,

这样的肥沃土地上的制度之恶,

致使民不聊生,国将不国!”

 

这个有良心的民国记者,

在1936年八月十七日的日记里,

以愤怒的笔墨,

描绘了一幅青山绿水间的破败的画卷。


注: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范长江的日记在《大公报》连续发表,其所记述的国民党统治之下的西北地区落后、愚昧、贫困的状况,在国内引起了巨大的震动。


原刊于《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



改革开放的巨人


“需要有智者指路,才能在林莽中前行,

需要有光,在那遥远的山脊闪耀,

才能确保自己不会迷路。”*


时代的巨人,尽管有浓云密布在您的天宇,

您还是凭着直觉,从荆棘丛中突围,

要目睹乡村衍变为城市的前景。 


若干年后,当我追思您的一生,才突然明白:

那幅有关巨人俄里翁的大幅油画,

暗喻的,也是您的使命。 


注:引号中的文字,是法国画家尼古拉斯·普桑油画作品《追寻太阳的俄里翁》的内容。


原刊于《甘南日报》2022年5月23日 



消失的泥板模制文字遗物*  


有老人回忆,在这些从地底下挖出的

泥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

奇怪的文字:有的如蚯蚓,有的如蝌蚪,

有的,如在地网中静静潜伏的蜘蛛。 


农民们围观了一会儿,就各干其事去了,

念过书的,研究片刻,皱起了眉头。

终于,有人拿出了自己的态度:

将这些没用的东西,都倾入洮河吧! 


就这样,一车,两车,三车……

陡见天日的附有命脉、灵气和幽魂的文物,

一瞬之间,就葬身于渐渐混浊的洮水,

化为泥沙,永远失去了原有的样貌。 


注:1959年春,临潭县新堡乡常旗村在农田基建时,村民们发现10余车泥板模制阳刻文字遗物。据说,经识文者辨认,此文字,绝非汉文、藏文、蒙文、梵文。


原刊于《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



车与车的狭路相逢


黄昏时分,天空

被晚霞染成泼墨写意的水彩画,

画布下,平缓的山坡上生长密密麻麻的松树。 


林间,公路盘旋而下,

三辆白色轿车穿行其间,

最后那辆犹犹豫豫的,是只迟归的蜗牛。 


山下就是洮河,岸边,

一辆黑色越野刚刚被启动,

发出只有公牛在发情时才有的低沉的咆哮。 


天空里的红、黄、灰三色,

投影于黑色越野车顶,

这使它幽暗的躯体陡生出绚丽的激情。 


在奇异的天幕下,车与车的相遇

充满奇迹:三和一的交集,

恰如你我他与命运的狭路相逢。


原刊于《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



杜 鹃


有一种树,人称杜鹃,

穿深绿的裙,着粉白的衣,

寂寞地长在祖国的山冈。 


有一类鸟,人称杜鹃,

唱哀怨的歌,啼殷红的血,

固执地守在故乡的山梁。 


有一个人,人称杜鹃,

看草绿的书,做深蓝的梦,

无望地陪在丈夫的身边。 


原刊于《诗渡》2022年第4期



蝶 乱


如果不是斜阳晚照,院子里一片金黄。

如果不是相互偷窥,却又那般躲躲闪闪。

如果不是说声我们睡一会吧,便红着脸应承下来。

如果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就不会有多年后的内疚,

就不会有你酸楚的婚姻,像个死结套在你的脖颈上。


如果不是暗自追随,不愿天各一方。

如果不是千般打听,却又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如果不是托人带话,你还是忘了我吧!

如果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就不会有而今的追悔似一条蝮蛇,

就不会有绝望的藩篱,将我囚在鳏夫的牧场。


原刊于《北方作家》2022年第4期



让一片叶子去旅行


可能的话,就让一片叶子去旅行。

让它成为徐霞客,或者是

那个进入西藏腹地的大鼻子洋人。


可能的话,就让这片叶子逆流而上,

在黄河源头,找到那个植树者。

据说他老眼昏花,已无法找到发妻的坟茔。


可能的话,得让这片叶子干枯起来,

让它进入一册古书,

使那本记载文事的笔记,出现另外的象征。


如果这些可能都能实现,

我们就能重新拾起成人的童话,

成为寓言中的角色,开始各自的漫游。 


原刊于《诗渡》2022年第4期



我们的新岁


在猕猴和罗刹女偶遇的那个蛮荒时代,

我们悄然诞生,日渐成为聋哑高原上的主人。

我们钻木取火,从大地上获取五谷,

在山洞里画出壁画,在羊皮上写下深情的诗篇。

 

因频频生发的雄心,我们四处征战。

也因深味了生命的宝贵,而渴望固守家园。

天灾和人祸催人反思,贫穷之后,困惑之时,

我们找到皈依之所,灵魂宁静而澄澈。

 

几百年过去了,几千年过去了,

雪山之下,我们耕种,我们游牧……

现在啊,在青藏快车的长鸣声里,

当东山之巅升起慧光,我们走向了逐梦的坦途。


原刊于《甘南日报》2022年5月23日



十象图


多年之前,

大德眼中的那团火焰渐渐熄灭,

像在深山中逃逸的红色豹子。


多年之后,

大德油黑的头发,就像芦苇到了秋季,

但弟子们的修行,还未达到白象的境地。


他常常想象着十象图:

山脚下翻腾着水浪,草木还枯着身躯,

山顶上柳绿花红,嬉戏着白云仙子。


他欲手抚星辰……但却撒手西去。 


注:十象图(九住心图):由一僧人、大象、猴子、兔子和辅助图案组成,比喻学习佛法的九个阶段。


原刊于《四川文学》2022年第2期

扎西才让202212.jpg

        扎西才让,藏族,1972年生于甘肃临潭,1994年毕业于西北师大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2019年全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获得者。著有作品集《七扇门》《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诗边札记:在甘南》《桑多镇》《桑多镇故事集》《甘南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