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月亮
一座沉默的星球
独守着四十五亿年的孤独
这被确诊的绝症患者
毕生都在治愈孤独
不管阴晴圆缺
这个沉默的发光体始终沉默
像一个满怀心事的人
一生明亮，适合仰望
明月不知道
光芒也是一种力量
那么多凝望的人
眼里的光
有伤悲的泪水，更有绝处逢生的希望
沉默的月亮
只用微光照耀着世间
仿佛天下的母亲
照看着自己的孩子
雨中青城山
秋雨落下清澈
桂花绽放清香
雨中登青城
山是雨的路
登临的人是山的血脉
在涌动
不时有雨丝从山间飘落
手中的伞，身边的你
仿佛世间的美好在相互比喻
风雨里去来
喜乐皆是路上的风景
悲喜里经历
生死不过一世轮回
香火里有幻灭，灰烬里有余温
荒山漫行
到山里去
沿着记忆的路径往上走
山势依旧陡峭
道路却已荒木丛生
再也无法穿越了
迷失于现实与回忆的荒芜
中年的我找不到回头路
在命运的指引下越走越远
回乡犹如漫游，而更为长久的离去
更像是一次次荒山里寻路
荆棘不问疼痛，蔷薇不说喜悦
我就是那个遍体鳞伤的探路者
心里藏着大伤无法诉说
眼里的光梦想闪亮
一如这荒山里的未知野径
阳光照耀着回家的路
也照耀着归来者离开的方向
晨曲
画眉鸟清脆的鸣唱
一声接着一声
叫醒了故乡
比画眉更早醒来的
是一座山里的松树、红桦、柳树
天亮前就准备好了风中颤动的和声
晨光中吃草的牛群
也许比画眉鸟醒得更早一些
这些不善于发声的生灵
太像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亲人
只埋首于自己果腹之事
顾不上抬头倾听悦耳的事物
即使生活的鞭子狠狠地抽在身上
也只是沉闷地叫一声痛
把头埋得更低
向荒草根茎里深藏的春天
请教活着的坚韧与意义
寻山记
在一座山里寻另一座山
仅凭经验和耐心是不够的
还需要对生死之事抱有足够的敬意
后山松树葱郁，草木繁茂
风一吹，就有无穷尽的松涛
那扑面而来的一朵朵浪花
是生者的问询呢，还是大地的回答？
山前的大河，滔滔不绝
早已看透了生死
一如我年迈的老父亲
经生历死，早已从容
只身登临一座空山
为活着的父亲寻一处山
我心有悲戚却难以言表
时逢岁末。天寒，风冷，草木萧瑟
山顶上的雪，酝酿着春天的消息
后山的松树青翠欲滴
全然不顾岁月更迭人世沧桑
我们都曾青松一般苍翠欲滴
时间经过我们
终会有一天在某处停下来
就在我此时所站立的地方
为我们或者我们的后人
寻找到一处来世再见的法门
在一座山里寻山
谁又不是在给自己寻找
消失的地方……
悲从中来
千里归家
终究会再一次离家千里
从远方回来的人
已习惯了长久的离去
不习惯的是八十多岁的父亲
突然对眼前人不知所措
熟悉的旧事使他陷入长久的思索
遗忘来得这么快……
让我们突然有点担忧
——红红的炉火
会不会在哪一刻悄然熄灭？
我们围炉而坐
悲从中来
火光为我们的叹息镶上了金边
端在手中的茶水漾出了沉默的杯沿
奔忙，辛劳，病痛
最后居然还要加上遗忘
多么迷幻的排列组合
构成了一个老人完整的命运
我们围炉坐着
陪着父亲回忆熟悉的过往
像一根根干柴爨拢一堆烈火
叹息，悲伤，沉默
包括偶尔的一两声欢笑
都是我们的火焰
在越来越冷的冬夜
浑然不知活着
就是越埋越深的灰烬
而作为亲情的安慰
是从中刨出一两粒火星
相互依偎，彼此温暖
庭院帖
你说，想有一个庭院
不要太大，装得下春天就好
一小块露天的菜地，春播秋种
青菜、黄瓜、番茄、辣椒、葱蒜……
每样都得有几棵，这些餐桌上的寻常
才是我们生活本真的意义
墙角种蜡梅，倚墙栽蔷薇
如果有空出来的地方
就植一丛修竹，栽一树海棠
绿竹青青，海棠垂丝
一如我们相遇时的模样
剩下的空间也不多了
留与春风细雨
拂去俗事凡尘
春天的哀悼
——写给“3.21.MU5735”空难
在春天
我用尽比喻
也找不到合适的词
哀悼一场突发的空难
花一开就成了祭奠
春雨打落花
哪一朵不颤抖，哪一瓣不悲伤
亲人的泪，亡魂的脸……
风一吹，就乱了
这春和景明的美好
当灾难突然来临
平安活着，就是春天
最好的消息
饮者的源头
月光从环山的雪峰移走光影的时候
开坊酿酒的人也吹灯熄灭了繁华
惟有饮者的魂灵
窖藏在时间的深处
六百年不改浓烈
神秘的力量生生不息
临街的酒肆、庭院里的作坊
饮者的源头，在这里散发陈香
酒窖、晾堂、灶坑、灰沟、瓷片……
这些经历了光阴的沉淀深埋地下的遗迹
时间藏纳了世间最古老的技艺
也回馈给世人一个惊叹的发现
——水井坊
浓烈的醇香，点点滴滴
都是中国白酒无字的史书
我是循着酒香而来的杯中客
胸中笔墨已经枯竭
在一次次沉醉不知归路中
在命运的起伏荡漾里
惟有水井坊的醇香给我以安慰
得以把旧时的月光调和进现实的清风
写下对亲人的愧疚和余生的惶然
在蒙尘的世界里
重新找到一个人
清澈的源头
旧事重提
虽然时间过去了许多年
仍然有人，从旧事中找到你
当时的破绽
谁不是一生辛劳，毁誉参半
谁的眼里不是潮起潮落
依然保持泉水的清冽
曾经获取的，时间早已滤尽喜悦
只有已经破碎的部分
还深深隐藏于生活的褶皱里
旧事重提，不过是从沉默的月光里
制造出一种新的波澜
谈话犹如一根鱼钩
拽出一个疑虑
回忆使我们重新思考
从前明亮的日子
原来也是暗影重重
原刊于《朔方》2022年第8期
王志国，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7年11月出生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县庆宁乡松坪村，现居巴中。在《人民文学》《诗刊》《民族文学》《星星》《读者》《青年文摘》等有作品发表，出版诗集《风念经》《春风谣》《光阴慢》《微凉》（藏汉语对照），有作品被收录重要选本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