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那只鹰,还在苍穹里盘旋
那些牛羊仍旧啃食着枯黄的冬日
巨大的寂寥,足以让天空愈发湛蓝
大地如此静穆,清澈的雪光里
依旧,有我们所不知道的
深藏在岁月幽暗之处
年关将近,四面八方的人
又回到了故乡,曾经空空的院落
再次充盈着团聚的喜悦——
在熟悉的屋檐下,更多的时候
我们相对无言,默默擦拭着
那些略显疲惫的仪轨
青稞点头的地方
青稞点头的路口
风把四季的门次第打开
一段路在脚不能到达的地方
把零落的肋骨仔细收藏
谁的生命在浅薄之外
花一样没有理由的绽放
一双手既然选择了远方
就已经不想握起
所有雨后的苍茫
即使今夜,我将错失
所有的火种或者幸福
我知道穿越雪山需要勇气
我直待雪光漫起
然后站在一段无人能解的谜语里头
让一个又一个故事盛开得美丽无比
而谁又能给我最后的安慰
白发的尽头并排站着苍老的母亲
在梦开始增多的夜晚
我无法放牧
自己日渐减少的羊群
而青稞无法点头
青稞的生命在田野之外
今夜我只能静静地卸下头颅
然后站在光明丢失的路口
把史诗歌一样慢慢传诵
一只羚轻盈地跃过梦境
一百年前的那只羚
高贵,警觉,绝尘而去
一百年后的角,悬于壁上
无法听闻,从远处
打马归来的安慰
离乡三十余载,已无意逗留
再也不会有羚群出没的高原小城
在甘南,诗人阿信说——
“从天边滚过的马……一匹也看不见了”
每次出远门的时候,总会
轻抚这根陈旧的皮鞭
渴望有一只羚,或一匹马
和你一起,跃过梦境
这些年,我总是对万物奢求太多
这些年,我尚能对众生心存悲悯
马家窑,一尊陶罐的往事
听到洮水解冻,浪花喜悦
就可以走出地穴,收紧渔网了
讨论丰衣足食,为时尚早
抟泥成器,就能盛满春夏秋冬
血脉涌动的夜晚,以水为邻
人世间的第一盏灯
就被母亲点亮
绘上乌啼,绘上蛙鸣,再绘上狗吠
漫长的日子,就多出来了温暖的色彩
一条绳,开始打上成串的结
一些井口,就留下了瓦罐磕破的记忆
狩猎的男子,会是后来的王吗?
汲水的女孩儿,细心磨利一根骨刺
跃动在林间的那支谣曲
开始变得,羞羞答答
窖藏的谷粒散发出醉人的酒香
一匹马撞进家园,是很久以后的事儿了
第一个离乡的人,顺流而下
就发现了另一条大河
美仁
在草地上盘膝而坐
天空和云朵就一起低了下来
一场雨,落在美仁草原
便遇见了久违的前生
在甘南
既不是过客,也不是归人
在人世
必将是过客,也会是归人
与冰川相邻而坐
与冰川相邻而坐的
是石块,或者我的亲人
他们心底洁白,沉默寡言
宛若一枚枚海螺,历涉千年
才能发出大海一般的声音
在遥远的天际,会有鹰隼
带走肉身和俗念。阳光会继续照耀我们
照耀长短不一的日子,大地上
不时传来古铜色的回响
一条小径通往雪山腹地
或者,半掩的家门——
你微笑着的时候
整座冰川,就开始融化
村落史
在漫长的光阴里
祖先们,没有丝毫改变
打马归来,卸下一身寒气
卸下那些勉强糊口的疲惫
多年以后,我和我的亲人们
依旧如此局促地挤在一起
如此温润的人间
有些花,说开也就开了
有些人,说走也就走了
群山苍茫,年关已近
深陷在一曲黄钟大吕里
早已忘记,深切地哭泣
紫铜马勺
风推着窗,您也入梦而来
亲眷的孩子们正准备迎娶新娘
您反复叮嘱,要把庄重的礼服穿上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活人,要有个活人的模样。”
曾经交代的事,和没来及安顿的
我都一一做着,按自己的方式
红崖下自生的那些词语
每年都会带孩子看上一遍
他会记住,血脉流淌的方向
紫铜的马勺,就挂在墙上
您亲手敲出的那些印痕
足以盛满,所有的念想
木头的砧子朽掉之前
还是没能学会,依着模具
细致地锤出,生活的样子
出门的时候,风已经停歇
这个春天撕扯着巨大的疼痛
而我始终,对众声鼎沸
心存鉴诫
原刊于《甘南日报》2022年5月30日三版“芳草地”第812期
刚杰•索木东(1974—),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副秘书长,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有诗歌、评论、小说、散文作品散见各类报刊,入选数十选本,译成多种文字,获得各种奖励。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