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历水虎年春帖
春来,岂不是
该与某朵花开
撞个满怀
此间,康巴腹地天气转暖
雪线上行,四野高敞
正值牛羊闲适,新羔试步
一朵不揣冒昧,入世应劫的花
便是与你劈面遭逢的花
也是途经丁青孜珠寺门前
探头探脑,就想顽皮一下的花
霎时,阳光涌入
摸了摸壁画上老虎彩绘的屁股
险些惊掉春天的下巴
这朵不为全球化和地缘经济
婀娜摆荡,更未经
基因编辑、AI虚拟的花
大抵也是因果自洽,教你
尽量不装、别丧,更莫慌的花
神似冤家,其美如疤
人类对世界做了什么
爱情对你做了什么
通常,花于万物中端然自开
且妍且苦,默不作响,也未知凡几
顶多,悄然赠你一段暗香
此事须与风儿相商
先往岩边湖畔汲水润身
再去马腹下瑜伽冥想的花
多半聚芳列阵,偶或单身既久
索性不娶不嫁,就想终老天涯的花
以及其他好生作别之前
须得好生邂逅的花
倘若今春,你在尘间仍未遇我
且陪花开多坐片刻
2022年3月初定稿于北京
林芝桃花节偶得
林芝三月,软风推门
悄然递上两瓣
附近桃林坠落的春红
偏偏酷似伊的唇痕
心跳骤紧。所幸切齿及时
以免伊的名字脱口而出
给世界听了去,趋浅变淡
仅此而已。但也刚好够我
将暂住多年的人间,多顾护一遍
只不知待到今年天下桃熟
究竟会有哪只妙果
肉实脂丰、内心殊胜,堪比伊人
并乐于通过脆甜多汁
鼓励我把活着和自己
再爱惜一点
2022年3月4日于北京
代客伤春
今春有我
大致要分四次
方能赏完的一季花开
首赏,感佩天地
二赏,幸会众生
三赏,得遇自己
话虽文艺,也已被滥用至俗腻
好在花值盛期,没空与我置气
花开如来
——谁呢
去了多久,为何现在才来
类似岁序兴替可期
而有涯平生,则不耐等与被等
随时准备负气离开
所幸撤身之想
多半不曾付诸行动
何况花期复始,仿佛一切
还都可以重启重置
只不过,那些再不能
相陪于花前月下的事情
渐渐慌神且纷杂起来
下面我重点要说的
其实是今春第四次赏花
就因为某些花开
更擅暗自妖娆,抑或另有怀抱
竟被我观赏得极易倦怠
个别极端者
索性跳落枝头,意欲化身为泥
我注意到树下有匹鞍辔夸张
等候游客骑乘的白马
在摇落满头春红后
垂鬃兀立既久
疑似正代我默默伤逝
记得此前,面对新花破萼
世界与我,着实清净许多
2022年3月5日于北京
拉萨,春夜对月
揣瓶啤酒,转完八廓老街
我陪两排街灯,一直走到黑灯瞎火
行至拉萨河畔,举头撞见一轮朗月
附近似有花树暗开
偶发薄香,又被小风扯破
今夜悬浮于世界屋脊的这轮明月,确系
轻易便能洞彻一位游方僧人五脏六腑
也会恍惚大半外地游客何去何从的
那种清冽春月
硕大、旷亮,令人不免暗自吃惊
深觉活着本身又玄奥了几分
忍不住要对百亿光年的宇宙
以及不堪一用的此生,打个寒噤
今夕何夕,如蒙赏遇
这笨重的问题,既然别人已问过多次
至今未果,我便只好
佯装与世无争地保持缄默
遥想当年,菩萨簪花,缓辔徐行
拉萨河水牵挽两岸,敬献哈达般
捧出一河溶溶月色
一路相送至时间深处,至今未归
尊者彼时所赏之月
可是千年之后,令我边遥思远念
边伤心忍痛的这同样一个
好像圆得并不尽如人意
还剩半瓶啤酒
就让我与今夜,就着月色
慢慢对酌,啥也不说
肉身,你别催我
2022年3月19提于北京
白马雪山
似马非马,积雪高卧山顶,任由想象
得我失我,云霭随物赋形,一念之差
待海拔降至雪线以下,浮岚生暖,渐成常客
便遇顽石强蛮如你,也会渐渐心软许多
时有烦急的雨脚,集体踏木踹崖,深切峡谷
并将一切逝者啸聚成河,不舍昼夜地流过
须晴日,时光散涣两岸,抬升起半坡草甸
杜鹃花于是开了,由星星点点到一簇一片
十方三界,总会有谁初来乍到
两只雪豹宝宝,卖萌撒娇,想要花开抱抱
抱什么抱,乖,先听个故事好不好
菩萨当年救世,曾在此地采药
2022年3月11日于北京
朝佛日
寺内经幢,新了一天
佛前双亲,旧了一点
2022年2月25日于北京
无人区
藏北歇马之地
草色驱前问安
然则,即便草色
也须埋下头来,硬起心肠
方能谨守枯淡,存续久远
极目四顾,雪山悄立
放旷之美,俯拾即是
一只红尾沙蜥,仍在坚持自己
业已承传六千五百万年的
涉险与进化
起先,应劫生根,花开忍痛
于今,循荒而至,雨停风急
这风刮得不尽我意
倒也吹剔了
不止一具森森兽骨
寄命于苛待一切
也从不轻饶自己的广野绝域
或许活着,便是最大的励志
偶尔,可自灵魂深处
得遇几尾高原裸鲤
想必,这也是一个人于无路处
就想为你
走出一条路来的荒寒美意
又恐怕有人来过,实比从没人来
会令大地多疼一次
2022年2月25日于北京
夏末近晚
山尚青,寺院仍在翻新
草将黄,物价继续上涨
牧羊姑娘索南卓嘎不复他想
她只专注于放好自己那群羊
山南与山北之羊,白羊和黑羊
所有的羊,以及
与之相向而行的另一只羊
那位马背上早早酒醉的骑手
他呕出了半个黄昏
连同某位转世投胎者
急于宴客作别的一场邀约
而河湖之上,正往彼岸
摆渡十万捆草香
夜色正在赶来
秋天和菩萨也是同样
2022年2月11日于北京
某日之我
某日之我
本来能去任何地方
怎奈新风旧雨多误事
也就哪儿都没去
正值寒暖易节,天涯转绿
马首若前探一尺
远方便后退两步
所幸心碎无声
向未惊扰伊人
应该不止一只大雁
飞过去了
2022年2月24日于北京
已凉天气未寒时*
——青海之行致友人书
旅次果洛,无聊时刻
便邀秋凉,一起坐坐
此地天气,近来冷暖跌宕
就如穿衣,厚薄杂错
天气似乎也在迟疑
是该因我尘途未半,更凉一些
还是为你以及什么,尽量转热
满目草色,由青而黄
秋风亦如远行客,就只负责
打马驰来,又闪身而过
即便偶或伤我
也应与山河岁月、元宇宙和你
基本无涉
原本钝感的寒意
渐渐锋利起来
*出自宋人李之仪诗句。
2022年3月3日于北京
苍天在上
苍天在上
一匹马,徒步其下
时值八月,水在湿地愈陷愈深
花草循迹河流次第枯荣
恍似整个藏北,鞍马劳顿地一路赶来
只为探看一个人的内心
马在经过我身边时攒蹄停下
喷着响鼻,抖动鬣鬃
这是一匹安多红马
头大额宽,胸阔腿短
(据说:善跑、耐寒、抗造)
只不知,能否代我致候
它已衔负经年的天涯行脚
(异类不同语,仅就想想而已)
此刻,这马就站我对面
忽闪着一双长睫美目
与人类之一,面面相觑
令我略感意外
天气预报说,风雪已然在途
届时,大地欠身为马让出的路
将被峻烈的风声
携来积雪与荒草,重又掩住
真到那会儿,我将经停何处
在做什么?是否需要牵念一匹马
与它颠沛世间的往来行止
而眼下,我与它,正隔着
整个生命进化史,连同动物分类学的
方法和原理,彼此端详
我们之间,甚至还隔着
正往藏北高原急急赶赴的
一场八月飞雪
苍天在上,令我一度感到了
生而为人的惶惑与虚渺
就在这匹马旋步掉头离开之后
2022年3月7日于北京改定
暂约
人间,过来,亲我一下
世界,别睡,等我回来
2022年2月12日于北京
抱歉帖
抱歉,这路走着走着,便渐入了秋天
抱歉,这马骑着骑着,就错过了永远
风吹如常,阳光打脸。我对
部分的遇见和所有的未遇,感到抱歉
长草北伏,雁序南迁。我也为全部的
过目不忘和偶然的泪流满面,感到抱歉
合该叩问拉卜楞寺的二十一尊度母:这世界
究竟谁和什么,最应与我邂逅于途
即便藏戏团的德吉心大腰小,美若一场福报
也没能影响到时间蹿高半截,岁月萎顿成片
我想我是累了,就想勒马悄立片刻
为此,我对大夏河沿岸还在埋头
收割青稞的人们,感到抱歉
也对我上小学时,一个始终认为
我将来必会特有出息的同桌女生
怎么讲呢,就只感到抱歉
你看,过去盘桓未去,将来大部已来
并且还都驱赶着成群结队的日子
周而复始地过河上山。我很抱歉
我甚至想说:人间,我很抱歉
远方有谁正替众生受累、抱病和诵经
而我竟还端坐于马背之上,怅望了很久的
远山近水,以及闲云长天
就如我的马儿,没准它也会对自己
今天啃食过的桑科草原,以及灵魂南麓
一小块青黄相接的秋天
深感地深感地,感到抱歉
2022年2月27日定稿于北京
张子选,诗人、编剧。现居北京。出版有《藏地诗篇》《执命向西》等诗文集多部。先后担任《中国汉字听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见字如面》等文化综艺主创编剧或总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