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颗大麦不曾去远方
古老的鸟兽和风种下最初的森林。
九十九道阳光和月光浇灌出最初的山谷。
九十九座雪山和九十九块草地孕育出最初的河流。
远方，在时间与空间的交错中
诞生。
一颗奔向远方的大麦有着自己的宿命：
被最狂的风裹挟，
被最硬的冰雹击打，
被最冷的雪引上最高的路。
死从生里开始，生在死中结束。
千万个昼夜交替。
每一次转换，都赋予万物
比上一世更悲悯与坚强的心。
一群蓝藻终将成为一片倔强挺立的胡杨林。
一只草履虫终将成为一只能听懂神谕的秃鹫。
一颗大麦终将历经跋涉，成为一粒
叫做“青稞”的种子。
在一粒叫做“青稞”的种子到来之前，
高原还是清瘦的高原，
牛羊饥饿，人们
寂寞。
给一株神话修枝剪叶
抛开供根立足的秘境：
神魔共存，人与动物平等相处，
情感能互通、躯壳可互换。
剪掉旁逸斜出的枝叶：
对人物容貌与身份的描述，以及
一位王子成为英雄前必需经历的磨炼。
去掉所有修饰与铺垫
一株神话有清晰明了的树干：
一条蛇占有万物，以
作为魔王的贪婪。
一个人获得珍贵的种子，凭
勇敢、坚定与智慧。
一个女人破解一个男人被变为狗的诅咒，用
善良和爱。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撒下青稞的种子，在
石头一样冷硬的土地。
神奇的种子落地成熟，拯救了饥饿的人、牛、马……
美好与幸福再次归来。
每一个与盗取有关的故事，都有
一个温暖的内核。
青稞的种子与火的种子其实并没有差别。
一个叫普罗米修斯的勇士和一个叫阿初的王子
有着同样的慈悲之心。
神话里总是藏着大于人类的爱，和
高于尘世的温度。
生灵们在彼此的救赎中永生不灭。
我始终无法抵抗，
一株以爱为根的神话。
深信它，会结出满树的
烛火。
一粒种子在土里做梦
那些从低处走出的，需要
更坚韧的筋骨。比如
草，比如
比草更低的土，比如
土里深埋着的一粒种子。
万物安详。
天地孕育着高山、森林、草甸与雪线。
高山孕育着一朵雪莲的孤傲。
森林孕育着一棵冷杉的坚忍。
草甸与雪线孕育着一株塔黄倔强的守候。
一粒种子在土里做着梦：
梦见生根发芽、拔节抽穗、灌浆成熟。
梦见被一片片麦地喂养的村庄。
梦见，生生不息。
土地慷慨，拿出
酝酿一冬的暖，阻隔寒风。
雨和炽热的光随着希望一同降临。
种子的梦从春天里长出，它要
长满大地。
种子对土地有着纯粹的信任，如同
胎儿对母体。
水一般纯净的深情，是梦的缘起，
是一粒种子得以生长的胎衣。
曾被人们丢失和遗忘的爱，
即将，被一株青稞
找回。
九月：大地、天空、神灵与青稞
大地静默，小心地拾捡
一株青稞在夜里拔节的声音。
出走的秋天即将回归，
在第一根抽出的麦穗中
现身。
在此之前，一定有些伤不可避免。
天空有妙手仁心，以雨和阳光，
治愈伤痛。
一粒种子的伤口将长出根与芽，
一瓣芽的伤口将长出茎，
一根茎秆的伤口将长出无数的叶片。
当成熟的预言飘荡旷野，
神灵们化身农人回到人间。
九月，所有祈愿的
都将有所回应，所有美好的
都将有美好的归宿。
一株青稞把饱满的一生置于头顶。
它将还天空黄金的光，还大地
温暖的粮食，还人们
月色般的酒，与
喜悦。
总有些事必然发生
有些缘分不需以眼睛确认，凭一丝触碰
便可知晓。
在有光或没有光的地方，
万物以各自喜欢的姿势并立相拥。
一条蚯蚓必然会遇到一粒种子。
它们都能听懂，大地的
心跳和呼吸。
一只瓢虫必然会遇到一片叶子。
它们会共同呵护，那些微弱
却不曾止息的生长。
一根被鹰忽略的麦芒必然会被一滴露珠看见。
对视的瞬间，它们将发现彼此
隐匿在锋利之中，毫无二致的柔情。
雪山下的青稞与雪山下的水必然会走到一起。
叫做“羌”的酒里，就有了
故乡的味道。
漂泊的人必然会在装满酒的皮囊里安下心来。
每一口饮下的酒，都流向
深埋眼底的
海子。
我们一次次以重逢的方式初遇
大地拿出青稞粒。
天空拿出风和阳光。
火与铁拿出适合的温度。
水和石磨拿出粉碎的力量。
你，便成为你。
人们亲切地唤你“糌粑”。
一头牦牛依赖你和心怀冰雪的严冬达成和解。
一只藏獒从你之中获取忠诚与王者之气。
一个男孩通过你寻找到刚毅、宽厚与善良。
一位老人借助你把祝福与祈求传向天际。
一个女人用你哺育出整个高原。
如我知晓一般，
你一定也知晓，你曾遇见的
它们和他们都是我。
世世往复里，我们
以不同的化身一次次初遇。
一次次，以重逢的方式。
这世间的亲人，都将一次次重逢。
一次次，以初遇的
方式。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2年第四期
（责任编辑：徐海玉 张金秋）
洛迦·白玛，女，藏族，中国作协会员。出版纪实文集《梦为马 爱为鞍》、诗集《雪覆盖的梦园》，获第七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