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社2020年度陈子昂诗歌奖获奖诗人作品集：《飞行的湖》（古马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
青海的草
二月呵，马蹄轻些再轻些
别让积雪下的白骨误作千里之外的捣衣声
和岩石蹲在一起
三月的风也学会沉默
而四月的马背上
一朵爱唱歌的云散开青草的发辫
青青的阳光漂洗着灵魂的旧衣裳
蝴蝶干净又新鲜
蝴蝶蝴蝶
青海柔嫩的草尖上晾着地狱晒着天堂
柴
谁的山上有柴
谁肯让我上山去砍
而不知名的樵夫
已经背着落日
背着大红的颜色
下山了
望尘莫及
晚风刮走我的血肉
我形销骨立
立一排干柴
梦回塔尔寺
雪打白塔风吹大树
那棵有着十万片叶子的
旃檀树啊
连根拔起
我的神庙
在一片瓦砾当中
蚂蚁和经卷里的文字
相互充饥
我把钵盂放下了
我把包袱卸下了
草原之夜
坐在一块黑色的岩石上
月亮是你失血的嘴唇吗
默默的草原
当你怕冷似地
用溪流的胳膊搂紧自己
你背后的我早忍不住
脱下孤独的大衣
走上前去
昼·夜
昼和夜的藏袍
空出一只袖筒
空出天空、大地
给飞鸟、山脉、河流
以及一尊小小的泥佛空出
沉思默想的位置
雁石坪
大雁叫碎的灯火
一个漆黑镇子的红色青稞
今夜，有多少人饱受饥饿
一个人饱受着思念的折磨
雁石坪以南
雪山，是吐蕃王默立的身影
他巨大耳环上的一点点银子
来自霜天雁唳
雪山短句
弯腰驮盐的男人
弯腰驮水的女人
霜雪的腰里飞着鹰
雄鹰和雌鹰
西藏的腰椎：雪山
西藏之灯
起风了
鹰是黑色的灯
照亮灵魂
众神在云中端灯合唱
高低错落的神
匍匐的河流是镶嵌在
古铜的地壳表面的白银
日 光
照着羊群 照着满山的白石头
使白的更白黑的更黑
日光晒黑我的脸
但我不是黑夜
安坐在露水中，夜里我想
日光多么温暖
日光是我的血,也是万物的营养
日光在青稞的体内着积蓄力量
秘密的时辰
当一只羊死去时
它会看见：
流星
把一粒青稞
埋在来年春天的山岗
罗布林卡的落叶
罗布林卡只有一个僧人：秋风
罗布林卡只有一个俗人：秋风
用落叶交谈
一只觅食的灰鼠
像突然的楔子打进谈话之间
寂静，没有空隙
黎明的诗
坐在黑色的氆氇上
一位又聋又哑的喇嘛
捻着羊毛
捻进风霜
捻进星光
把草的皱纹水的情绪深深捻进去
用这条新捻成的白色的羊毛绳
把夜晚捆绑成一个包裹
交给穿着红袈裟的黎明
情 歌
有一只鼓风的牛皮风箱
有一片着火的火烧云
有一口烧黑的铁锅
有三座支锅的雪山
有天和地
有我和你
流水·石头
西藏，一块巨大的石头上面：
鹰——灵魂的转运站
火——黄金王冠下坐着灰烬
青稞——雅鲁藏布江像一条
生育线从她腹部流过
流水是前程
石头是孤独
沱沱河·落日
在铜的土地上
流水的錾刀
临摹飞鸟的轨迹
临摹一个牧女腰身的曲线
以及一次冉冉上升的炊烟
在异乡的黄昏
旅人感觉落日是挑在刀尖炙烤的
一块带血的牛肉而不易察觉地笑了
生 命
雪山围拢着牛羊
水围拢着火
一朵燃烧的白色的花
一只溺水的女人的手
在黑暗的旋涡中
世界，我要为你生育
雪山标题下
像是一个紧张的疑问句
那只追逐飞雪的小鹿突然停住
回头张望
谁是艰难移上地平线的行者
谁来显示大地纸张的页码
哦，这蛮荒的一页
老鹰的掠影
一块黑色的橡皮
正不分对错地
擦着什么
露宿草原
挤在一起睡觉的羊儿
多少滴颤动的露水
独擎于十月的杯中
月亮
用那只银碗
把自己端到了什么地方
我只祈求：
眼前
看不见也摸不着的
黑牛毛帐房里
有个野草染红指甲的牧羊女
我祈求：
她
剪一片火
施舍给流浪异乡
经过她睡梦和羊群的人
——因为温暖让我比任何人醒得更早
让我感激
让我用朝霞一样鲜润的嘴唇
对周围的陌生事物
一一问安
借着星光回家的牧人
雪莲在哪一片火烧云的背后
煮一锅奶茶呢
牛群在前
他在后
而四周的雪山
被牧人摇转的经筒上
那一条不停甩动的发辫扫着似的
借暮色
各自向后移动了八里、十里
一颗忽明忽暗的星
随着他的脚步
酷暑，在青藏高原徒步行走
一只出于好奇的蜜蜂
陪我走了一阵
尔后用双翅把我的寂寞
传染给了远山脚下的油菜
一万亩黄金
三两朵停了下来的白云
无风催促
要是我继续朝前走
迎着烈日
那个披戴着紫外线的喇嘛
会给我一碗清水么
沿途叫开的门呀
我眼睛一亮：
黄昏发际间有一枝
无比清凉的蓝色小花
正如她惊讶地发现
拖在我身后的影子
一根冒着烟的木头
西宁组歌
东
星星的眼
老天爷漏风漏光
漏一粒人影在路上
过了黄河到兰州
摸黑叩打个门环——
应声的灯光
拂去我肩头的寒霜
西
海螺里养着西海
昆仑深藏着玉
赶着一群羯羊
我到底往哪儿去
西宁以西
不见一棵大树
我是我的亲戚
厚道的黄土
南
鹰飞草短
你看又窄又小的花衣裳
你看雪的肚脐眼
——西宁以南
好汉们钻出了牛角尖
北
落日埋掉羊胎盘
她要喝口清米汤
七死八活的羊羔
九死一生的娘
西宁以北
山冈挨着山冈
中
——二百年前
提颗人头出城
背袋青稞上山
山头一个冰月亮
半截子树桩立身边
不是冷得发抖呢
是我在后悔——
西宁城里没个火星
仇人的姑娘
她睡梦里的红玛瑙
我忘了带上
倒淌河小镇
青稞换盐
银子换雪
走马换砖茶
刀子换手
血换亲
兄弟换命
石头换经
风换吼
鹰换马镫
身子换轻
大地返青
羊换的草呀
香日德
香日德是一捆蜂箱
蜂刺上的毒
蜂箱里的蜜
只有你才能体会
那睡在油菜花中的藏族姑娘
太阳又密又长的睫毛
只有蝴蝶才会发现
香日德的宁静
只有天空的蓝
和一只滑行的鹰
才能匹配
香日德是个小小的村子
是大漠边缘的一口井
是雷电的鞭子下炸开的羊群
乱跑的野花
夜晚即将过去
香日德呵
香日德是那拉着一头黑色的犏牛
去高高的白杨树下
交换盐巴的男人
格尔木第一至第五行诗
第一行：金
黑暗肥沃，天狼星借我一粒种子，来年翻倍还你
第二行：木
红珊瑚，白珊瑚
中间一棵黄杨树，树根抱着牛羊的骨头和亲人的名字
第三行：水
云雀舌尖的冰
阿姐腰里的美——
以黄沙为枕的流浪汉望着一朵云，胡须返青大地立刻返青
第四行：火
酒的坛子里
囚禁着的千万颗太阳
是汗水模糊了五官的青稞
是藏人愤怒的心
第五行： 土
四位兄弟是金、木、水、火
四位兄弟叫东、南、西、北
中央是土
土接纳你们，覆盖你们，庇护你们
土啊，土向人世间捧出你们芬芳的品德、花朵以及果实
把青海湖的祝福送给你
青海湖
一株摇曳的青稞
它蓝色麦穗的光芒
属于黑夜额前那颗歪斜的小星
属于有一颗绿松石的你
你呀
你是大自然的妹妹
怀抱着祝福的青稞
赤脚站在
岩石之上
多棱角的岩石
从四面八方
把魔鬼的诅咒粉碎成泡沫
青稞再一次摇曳
并非你开始扭动腰肢
但
你脚脖子上的五彩丝线
让和闪电
一起跳摇摆舞的小小青蛇
产生嫉妒和交换的愿望
而你是大自然的妹妹
你只和清风交换血液
而我是把青海湖的祝福送给你的人
我早已和你怀抱里的青稞交换了姓氏
两个来自雪山的意象
雪山后面
转出一条河流
转出一个穿戴光鲜的
日头
你的脸红了
但不是雍容富贵的红日使你害羞
它和我不同
河流中有银色的小鱼
好像我和大自然的怀里揣着酒瓶
我才使你醉颜微酡
我才使牦牛背上
摇摇晃晃的野花
为真情开放
天空有一朵云
我从水里取出同样的头巾送给你
草尖粘了些红光
我唱起情歌——在草原上，为你
唱破嗓子
我旧情复发，把你当成了她
新伤难平，你呀她呀
哪一个，哪一个都不是我的家
拉着有银色小鱼的河流
那西斜的日头
硬把提着酒瓶醉步趔趄的我
从你面前拉走
拉进了黑夜
选自诗集《西风古马》（敦煌文艺出版社，2003年7月）
古马，1966年出生，甘肃武威人。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诗集《胭脂牛角》《西风古马》《古马的诗》《红灯照墨》《落日谣》《大河源》《晚钟里的青铜》等九部。曾获甘肃省委、省政府第四、第五、第六届敦煌文艺奖，人民文学奖，《诗选刊》“中国2008年度十佳诗人”奖，首届《朔方》文学奖，扬子江诗学奖，李杜诗歌奖银奖，草堂诗歌奖年度实力诗人奖，《诗刊》2020年度陈子昂年度诗人奖等文学奖。被授予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