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天堂寺


群山环绕,仿佛是众生安睡于佛的怀抱


这河西的小镇无限安静

八月的阳光就是一袭竖排的经卷

人群和车辆如此缓慢,连时间似乎也停止了

只有大通河奔流不息,就像宗喀巴大师在彻夜诵经


庄严的寺院,就是得道的高僧

已经打坐了厚厚的一千年。浩荡的袈裟里

一点点地漏下万丈霞光和雨水

漏下夜晚满天的星光和百转千回的虫吟


阵雨总是突如其来,粗大的雨点

仿佛是佛的念珠,一粒粒地敲响我体内的木鱼

远山的树木、地头的青稞,在雨水中肃立

它们都是佛的弟子,正虔诚地接受着湿漉漉的受戒


我从远方赶来,是为了捡回我灵魂的舍利

我这一具粗糙的肉身已在人间游荡了很多年

                          


凉州词:在天祝的途中


我只是侧身而过——

凉州的快马已跑成了霜雪上的一匹闪电

河西的明月已醉成了葡萄酒中的一曲羌笛


群山迤逦,跟随我走了一程又一程

向阳的山坡,阳光的针线绣出翡翠上的丝绸

背阴的低谷,流水的剃刀理出皱纹里的沙土

风微寒,是哪一首苍凉的歌谣啊

唱得人如此心疼。偶有白牦牛站在路边观望

一袭雪山的白袍、月光的睡衣

那温良的眼神仿佛我前世的亲人


转一个弯,大通河拍着浪花的手掌

远远地从青海赶来,在天祝的峻岭中

在这个八月的分岔口,迎向我结结实实的拥抱

——这是爱穿越了多少颠沛流离的道路

才换来了这茫茫岁月里的相逢


一叠一叠的岭,是谁敞开起伏的胸膛

露出怀中厚厚的经卷

那些转经的人,磕长头的人

把参不透的偈语,都交给了更高的雪山

它们皓首穷经,早已读透红尘的悲喜

而我千里奔波,这曲折的旅程

那不断远去的光阴,都是我人生苦寂的修行

                  


凉州词:乌鞘岭


这蜿蜒的山道仿佛是一卷卷佛经的书脊

八月的风,是诵经的人

一页页地翻过那些摇曳多姿的文字


这崇山的大蒲团啊

三千多米的高峰是莲花开出的偈语


我乘车而来,但我的心

却在一路上磕着长头


我下车停驻的时刻,是历史的一次转弯

扑面的寒意,是一把西夏的宝刀在月光中淬火


远处的金强河滔滔不息,是我钟情的卓玛

正衣袂飘飞,对我深情地唱着送别的离歌

另一边的马牙雪山是我忘年的知己

多年来一直在此等我,直到耗尽了白发和青春


在这里,古浪峡把时间挤出了深深的缺口

千仞绝壁,万壑天堑

也阻不了牛头山和雷公山耳鬓厮磨,形影不离

共守那一份海枯石烂的爱情


我原以为我从远方赶来,已走过了万水千山

但八月的乌鞘岭苍茫如梦,远山的云雾告诉了我

朝圣的路迢遥艰难呀

我的灵魂,才刚刚上路

                      


清平乐:祁连山下的田庄


秋风正黄,这八月的时光已成人间的交响


天空洗净流水的蓝,大地绣出青稞的黄

青草搂紧身子,轻甩纤细的绿袖

秀丽的远山铺织流泻的丝绸

更高的雪峰站在云端下,献上了吉祥的哈达


风从田野走过,打翻了一地阳光

藏族的老阿妈蹲在墙角,绛红的脸

是昨夜染霜的格桑

是忧伤的民谣唱晚了山巅上的夕阳


梦中我仿佛来过:这宁静的瞬间

抚平了内心起伏的沟壑。这斑斓的晨昏

彩绘着岁月沉甸甸的琥珀

就是在这里呀,那田间奔走的少年

就像我远去的青春,身后跟随着一束寂寞的花朵


多么热烈的爱,万籁都是温柔的耳语

万物都交出了灵魂纯净的白雪

我欣慰于人世艰难的旅途:这祁连山下的田庄

一直在等着我,一直在等着我如此路过

                     


清平乐:河西的草原


从谷口穿过去,那些山坡温柔起伏的曲线

是等待我的卓玛,在八月的阳光下露出优美的身姿


西风正烈,是哪一壶高浓度的青稞酒

醉得阳光如此恍惚和迷离

一地的苜蓿花,又是谁家娇艳的姑娘

描着淡紫的眼影,每一道忧郁的目光

都望成了爱情的紫水晶

而远方的情郎正在打马赶来

带着雪山的银子、蓝天的铜镜

带着十万盏月光镶在长袍上的叮当的玉饰

山坡下的一洼油菜花张开黄金的小嗓子

替相爱的恋人喊出热烈的情话


多么熟悉呀,我仿佛已经在此居住了多时

那尊山腰上的白塔是我打坐的肉身吗

那道如云朵一样飘飞的经幡是我灵魂的影子吗

那些河滩上的绵羊,一定是我昨夜的梦里

落下的点点星辰与霜粒

我的心跳,是帐篷外一匹白马的响鼻

是大地上的青草吮吸夜露的回音


今晨饮下的酥油,还在唇边回荡

就像这午后的暖阳,泡软了多少恬静的时光

神灵在上,天空开阔而明净

爱在低处,大地绵厚而深远

在这里,我愿意交出我余生浅薄的岁月

我愿意在这里饱尝霜风雪雨,在这里经过颠沛流离



清平乐:祁连山上的雪


昨夜落下的月光还未干

就被寒霜染成了弯刀上的锋芒


昨夜从江南运来的丝绸刚刚漂白

一袭哈达皓洁的幽梦,就挂上了高高的山峦


——这祁连山上的皑皑白雪

是母亲敞开的胸脯

哺育着一廊河西曲径通幽的时光

是神灵在云端下翻晒的经卷

粒粒蘸满银粉的佛语,让众人都找到纯净的睡眠


那一年我骑着白马,从凉州出发

从飞燕的背脊抵达反弹的琵琶

肉身丢在了沙州,灵魂却留在了甘州

祁连山的风一次次地洗白了我的头发


不忍回首啊,深闺中的卓玛

还在熬煮着酥油茶。她一抬头就看到远山的雪

那是哪一个他,就要背着银子跟她走遍天涯

                          


浪淘沙:河西的风


从天祝出发,料峭的风是山顶上的雪

融化了半截走廊微凉的光阴


抓喜龙草原的帐篷外,晨起的姑娘头裹霞光

风从山腰闪过,一次次地吹开她脸上的格桑

远处牛羊正肥,青稞正黄

牧羊人的歌谣里,风带着丝丝霜粒

渗进他微微哽咽的唱腔


我一路向西,祁连山一路相随

云端下的雪,解囊一坡坡的银子

赠给我上路的盘缠。在扁都口

风是麦芒上尖锐的利器。在甘州

风是久违的朋友对我掏着温暖的心窝子

藏族的老阿妈提着马灯踩碎了夜晚的虫吟

风又是巧手的工匠,把明月打磨成一轮玲珑的祁连玉


茫茫戈壁,那些被风吹响的沙子

有着羌笛幽怨的呜咽

有着丝绸里的春蚕酣睡的呼吸

我从反弹的琵琶上,看到从长安奔来的快骑

大宛的良驹和西夏的黄骠马

蹄尖上的蓓蕾在风中打开了朵朵半月的花


阳关外,高高的胡杨仿佛戍边的将士

盼着最早的一场霜降,风会为他们送来远方的家书

日头初生,风是送别的歌、饯行的酒

是午夜梦回中被月光一层层地漂白了的乡愁

我在黄昏时独立西风,站在沙丘上回望来路

大漠无垠啊,人生中那些曲曲折折的旅途

就像这河西的风,那么多的爱恨与冷暖

那么多的苍茫与孤独



浪淘沙:我对一条小溪一见钟情


我与它在垭口相遇,这条来路不明的小溪

便一路相随。它哗哗的水声

仿佛翡翠的梦刚从沉睡中苏醒


天空那么高,那么远

就像一个人忧郁的眼神,蓝得让人心碎

稀疏的鸟声从山坡上跌下来,沾着阳光的细粉

风从车窗掠过,仿佛一群僧人正在低声诵经

而那一溪流水的浅吟低唱,是这一曲天籁中

最清丽的和音——


拐一个弯后,我向西而去

它却向北而走。我们渐行渐远

好几次我都看到它曲曲折折地走在山谷间

仿佛忧伤的送别,那么恋恋不舍


又拐几个弯,我们再次相遇

这意外的重逢,唯有它清冽的涟漪

才能荡漾我内心的惊喜


这是八月的河西,我翻过祁连山的余脉

对一条小溪一见钟情。我不知道它来自哪里

又具体地流经何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我走遍了大好河山,依然一事无成

而它携带着星光和浪花,汇集更多的小溪和流水

一路奔流,最后成为江河的源头


                            

甘州八声:扁都口


我来时油菜花刚刚谢了。这些远走的红颜

只留给我一道青青的背影


一望无际的油菜籽,是这个八月翠绿的光阴

在秋寒中孕育着渐渐饱满的内心


风从垭口吹来,带来丝丝入扣的冷

就像匈奴的弯刀挑起了草尖上的星辰

在抵达之前,我在路上耽搁得太久了呀

一次次翻山越岭,路转峰回

宛如一卷出塞的丝绸,我风尘仆仆地赶来

不是观赏那热烈的盛开,而是邂逅这浩大的凋零

献出我怜香惜玉的爱


霜就要来了,远处的雪山露出苍凉的脖子

深深的峡谷露出清瘦的腰身

一只牦牛在斜坡上步态沉稳

它才是那个西去取经的人


向东,是青海喝醉的青稞酒

向西,是甘肃未知的旅程

一阵粗犷的牧歌从云端跌落

只有错过了花开的人才知道:哪一段是起伏的人生

哪一段又是起伏中命运颠簸的疼



甘州八声:临泽丹霞


这些晨昏里燃烧的云霞落下来了

泻成波澜壮阔的流水与浪花

这些身体内的盐砖煮出血来了

熬成了斑斓多彩的颜料与油画


烧沸了呀,这一坡一坡的火光

让黑河加高了水温,让甘州的八声

把曲牌唱出了最滚烫的韵


我已喝红了脸,连西风也醉得踉踉跄跄

在火焰的深处,西夏的良驹跑得蹄下生烟

喊声隐隐,鲜血染红了猎猎战旗

牛角的号声里滚过了群峰兀立的肺活量


如果前世我不是姓党项,那就一定是姓李

我火红的名字,在历史的典籍中提着首级

在峰巅之上摘下了祁连山辉煌的落日

古丝绸的路绵延了千万里

那是我的青春跑出了弯弯的河西

取回了大海退潮后留下的红玛瑙

取回了珊瑚里澎湃的盐和血


再也无处相逢这汹涌的艳丽

我翻过人生红红的风口,在这里途经的欢喜

就像是远处的枣林里,那些勤劳的养蜂人

以最苦的胆汁酿出了岁月的蜜

                    


甘州八声:张掖芦苇


我带着鬓边的几粒薄霜

羞愧地奔走在她们青春娉婷的路上


我后悔娶妻太早——

满地芦苇,这些八月娇俏的女子

每一个都足以让我情定终生


整座城市已倾倒。这一袭袭青青的侧影

美得连古老的黑水国,也为她们转身

连远处的祁连山也探头观望,直到华发丛生


在这里,每一个晨昏都如翡翠一样地绿

八月,她们裹着丝绸的外衣等着我的相遇

芦荡里,一缕一缕的呢喃

是甘州的风抚暖了抑扬顿挫的八韵

就像凌晨的露珠挂满月光与虫吟

就像黑河的水湿漉漉地涨起来

带来潋滟的光芒与涟漪

我只有横刀立马,取下河西的天空与闪电

才配得上与她们执手相对,深情相依

我只有淘净手中的沙,洗净脚下的泥

才配得上与她们相敬如宾,共赴人生的悲喜



甘州八声:正午的民乐


连风也停下来歇息,掸去我肩上的尘土

十年未见的老友站在阳光下,朝我递过来的拥抱

酣着一场十年未醒的旧梦


这是八月的正午,早霜已悄悄来过

在他的双鬓,在他的额头

一张脸仿佛熟透的青稞,泛着油

只有他眼神里的冰雪,正在悄悄地解冻泥土


诸多话语想说,却又羞于开口

我们的沉默,是愧疚于这十年虚度的光阴

在这里,他失恋,离异,寂寞的日子支离破碎

总有一缕风,一次次地吹薄他的背影

总有一抹孤月,一遍遍地绊倒他跌跌撞撞的步履

在远方,我是一株死水微澜中的浮萍

生活把我一会儿拉近,又一会儿推远

我们之间隔着一廊河西幽深的岁月


离别的时候,他站在路边朝我挥手

哀伤的表情仿佛乌云中的晓月

我继续向西,阳光的火苗一点点地黯淡

一点点地明灭。几辆拖拉机突突地跑过

一声声汽笛仿佛淬火的铁,散着丝丝凉气

这人间过于喧嚣啊,只有远处的祁连山沉默不语

如长者,悲悯地看着我们庸碌的人生

更远的地方,取经的人还在风雪兼程

大风打扫着前面的道路

那里是无限的远方,是通向灵魂的最深处



浪淘沙:敦煌的夜晚

 

今晚的夜空是一匹水洗的丝绸

一粒粒的星星栖着穿针引线的梦

 

今晚的月光是远来的驼队

从西域带来和田的羊脂

 

今晚的风是飞天反弹着琵琶

每一根弦上都载起了热辣辣的歌舞

 

今晚夜市上热闹的灯光仿佛斑斓的胡服

那些琳琅的珠玉睁着剔透的眼睛

嘈嘈切切的市声人语

就像是晚课的僧人正在低声诵经

 

我穿过树荫下的光斑、路灯下的虫吟

仿佛是借着一抹壁画的颜料

回到了岁月遥远的长廊中

远处的沙是一张柔软的大床

今晚的敦煌枕在佛祖轻轻的鼻息上

风的一次趔趄,是熬夜读经的手翻过了又一页

 

我不是苦行的人,却心怀远修的路

今晚的敦煌是哪一个灵魂的驿站啊

我走过了千里万里,是为了在此相遇

那一个满面风尘,而内心干净的自己

 


塞上曲:玉门关

 

就此别过吧。从明天起我就血染沙场

马革裹尸,以刀尖上的锋刃

舞出一片月光的霜迹

 

就此别过吧。羌管几度哽咽

残阳几度如血。惨烈的西风

摸皱了我这一张沧桑的脸

 

头颅提在手上,肝胆攥在掌心

此去平沙万里,仿佛我敞开的胸襟

我内心孤独的豹子,快过闪亮的马蹄

滚烫的烈日是我肩上的大氅

一浪一浪的热,是我气吞山河的呼吸

 

且饮了这盅酒,昨夜的明月

是我手中透亮的夜光杯。此后向西的路上

只有月光作伴,黄沙扑面

只有驼铃声声,摇碎时光的寂寞与清冷

而关门上望乡的目光,是一抹温润的和田玉

一篷飘零的芨芨草遮断了我的归期

 

拿一把弓来,我要立箭为誓

天下呀,都是我的射程

江山挂在一枚呼啸的翎羽上

热血为墨,丝绸当纸

英雄的背影就是那一支记史的笔

我转弯的脚印,就像历史的一次翻身

让后来者从一株仙人掌中找到我的泪水

从一捧沙子中辨出我命运的指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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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熊焱,1980年生,贵州瓮安人,现居成都。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陈子昂诗歌奖青年诗人奖、四川文学奖、《黄河》《飞天》《诗潮》年度文学奖等各种奖项。著有诗集《爱无尽》《闪电的回音》《时间终于让我明白》,长篇小说《血路》《白水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