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三岁时犯下的一个善的错误,

十岁时,深坐于考古学的天空,

八百年后,被直觉的核弹击中。

   一枚核弹不可能从善的前提

与后设,退出秋水蓝天。

装饰性的废墟,在深掘之下,

错的与对的,都将变成无意识。

但这意识形态的漏子捅得也太大了。

物权与神权的一堆麻烦,

   将缠住你,哦尊贵的八思巴。

转世把你从死后世界夺回,

不朽是唯一多余的东西,

   永生者,简直生不如死。

万物因显微作用起了裂变,

任由原子论和实在论,

在牛羊身上,形成人群和风暴。


              2

那是你吗:萨顿高僧的明月前身,

从时间修辞的吸星大法,

弃绝而出,将圣迹抖落在地,

回看时,人已在千年之外。

前世投向余生的恍然一瞥,

含有游牧时代的种种延宕,

心与物,死后仍待在一起,

   这天荒地老的人之初啊。

一个或不足一个的八思巴,

不必改变本心,已是一身万化,

一刹那,换来万古的自相抵消。

如是,你拿整个星空为忽必烈灌顶,

为十三世纪的蒙古口语造字,

为大元帝都选址北京。

但你见过太平洋海底的一只白鲸吗?

   你统领过一支骑马的海军吗?


              3

塔影憧憧的眼中异象,

经不起佛的一声叹息。

而我,隐身于二十一世纪的算法深处,

听八思巴对忽必烈讲授佛法:

开端一句,说的是世俗藏语,

中间换成了僧侣用的藏语,

结束时,混用另外两三种语言——

比如梵语,萨迦教的秘语,

比如,其他星球的手语。

   这些极寒带的古代悬言,

无声无息,却言说久远。

我不在意忽必烈能否听见,

而是对所有不加区分的心与耳,

佛本人,是否一直在深听。

望着比积雪还要沉默的祁连山,

我有点把新月的黯然神伤,

与白塔寺的秋风经卷弄混了。

若是你生前没读过量子论,

   容我替你手抄一遍。


              4

在沙弥戒和比丘戒之间,

八思巴梦回儿时的卧象山。

象鼻天神托举起八思巴之父,

对他说:从须弥山上俯视西土,

目之所及,皆是你儿子的领地。

   一头大象,即使平躺下来,

也是一座山:生理衍化为地理。

战争,从不解释武器之轻,

仅凭帝力维持不了想象力,

   军团步伐,未必走得比丝绸远。

风过处,起了斑斑虫迹,

岁月的思绪竟如此绵绵不绝。

高原是辽阔的,天空是蔚蓝的,

反而使斗转星移变得迟慢。

   佛,提着刚挤出的马奶,

落在荒原狼的头狼身后:马头琴

一直这么忧郁,但安慰了牧羊女。

梦见沙漠的人,浑身都是金羊毛。


              5

萨迦班智达和西凉王阔端,

皆以剩身入土,将西域心像

递解为本地事物的大幻化。

云泥双身从众树的阴凉

走到烈日下,合起八千经卷。

   仅凭不类物象,八思巴

立身于远见中,与佛之舍身对视。

你不必对后人说“我是八思巴”,

定都北京,也是齐物等身的事。

十岁时,你出后藏而入西凉,

细察白雪皑皑的火山灰,

将肉身静伏于丝绸般的大地。

十二岁,你初到武威,已是

   或将是某个待召的赤子吗?

对极小的可能提出尽可能大的要求,

这构成了最深沉的不可能。


              6

在六盘山,八思巴进谏忽必烈:

不要创新地去过已经过过的日子,

也不要在下跪之下、最高虚构之上,

   理解恶的固有。将军们

盘点战利品时,没把木星算进去。

马刀倥偬,骑者无暇与隐者

互换快意恩仇:但是,连云的幼兽,

不也听命于道德心手的调度吗?

混迹于本教戒佛令的蒙面人,

私底下将成吉思汗的戒酒令,

看作醉停飞鸟的天人之醉,

鸟影,留给日日狂饮的窝阔台汗。

   六十五岁时,西凉王阔端

也醉死了自己。大札撒,

将拴马的笼头套在骆驼头上。

成吉思汗的第四条遗言秘而不传。


              7

万世羔羊,待宰时,静如待产。

天空牧场,鲸鱼死而彗星出,

马蹄已尽可能高地碰到了鹰翅。

   八思巴远道而来,手里的碗

捧远些是云,捧得近身是泥做的。

人羊分食的同一只碗啊,

一回神,已被佛的嘴唇触碰。

天在漏水,也不知统治者治水,

是听从雷霆,还是心的工程?

   金汁在笔的残山剩水,

在经文和格言里掺入了沙砾,

谈吐之间,咯嘣咯嘣的。

念更多的六字真言就会有

更多的现实,而我们,该如何对待

   这从古至今的黯然神伤?

我们的继承没任何遗言在先。


              8

一路见树无花,口传口的历史,

将刀笔的事付与铁马木流。

一只羊,变成猛虎时起了慈悲心,

但变身为人,十万卷羊皮书

也不够它变:除非离身成梦。

肉身是第二自然,而非变化起因。

一即二的花教,一呼一吸,

对所有不成铁的花儿,

不开不谢,不予细嗅。

吐蕃僧侣,总得有个坐处,

   但并非坐下来就虹霓绕身。

鲸鱼没学会在夜空中发光,

粒子,深隐于豹纹之条理。

佛学不碰相对论,不代表佛陀

   不被爱因斯坦所梦见。

火星之所以不按照水星的轨迹

移动,是因为八思巴在静观它。


              9

我更愿意听八思巴谈五明三藏,

而非忽必烈的骑术与箭法。

对万箭穿心的异教徒

动手脚,实属渎神之举。

八思巴,为蒙古帝国造字吧,

识字和写字,符合游牧天性中

   更为深远的在地形式。

无论蒙古草原有多么辽阔,

定居下来,坐论农桑,

是西域一带汉族人的选择。

大地上还有多少单季稻的念想,

   没转化成鸟群和人口增长?

这么一颗寸心悬在浩渺宇宙中,

是多么小,多么奇妙的恩典,

无常本身又是多么无止尽。

心即初月,不知何所起?


              10

灵童八思巴途经二十一世纪时,

将十三世纪的雨滴和泪滴,

存留在老人萨加班智达眼里,

没那么黏稠,仅有稀薄的镜像。

   此刻,我在古凉州穿街走巷,

走,被反过来走:落日足以深埋。

你也在行走,但双腿已不在手上。

更远处,一匹马突然出现。

或许山地越野车能带你

驶出蒙古帝国的茫茫草原。

   但四轮驱动中的两个轮子

必须卸掉:大道青天,太高傲了,

任由忽必烈兀自独步,连必死

也配不上他的垂死和疯狂。

而在薄冰似的空气与醉氧之间,

   八思巴真的存在过吗?


              11

分身十万的八思巴无非是

飞锡恒沙的众身合一。

莲花在天,不必将落座之人

看得太真切,太逼仄。

天地有大美而不受小我约束,

浮世人亦非佛骨所埋,

部分暂坐,部分如船行天上。

西域想象,于我是闭目内视,

于八思巴是枯坐太空舱,

不显山,不露水:若非旧我翻新,

岂非佛的条形码在天边一闪。

   出够了太阳,天开始下雪。

接听手机时,我总能听到

一些融化的声音:比如风声,

比如念诵无上咒的声音,

比如右耳的经筒在左手转动。

但谁会在十三世纪给我打电话呢?

   如是,在一个更为缜密的推算中,

我是被八思巴虚构出来的。


              12

从兰州到武威,车过乌鞘岭。

西土不是有马就能骑到远方的。

   一个十三世纪的西藏僧侣,

会在二十一世纪的人群中现身吗?

再迷人的天空牧场,怀古之人

也不会去碰一架羽毛做的竖琴,

寂静,历经多少石佛的深听,

还是未听的样子,还是重山复水。

神秘半月如一小片薄荷,

   含化在一块石头的嘴里。

幽灵打动人间,是因为旧我

被新我认出时新鲜生动。

每个人身上都留有待召亡灵的

寻迹法:圣者,耳垂边的灰烬,

小心翼翼地升了起来,准许众生

在八思巴以外的声音里坐下,

   受到死后生活的天上教育。

昨日我途经乌鞘岭,与八思巴

擦身而过,可这一切不过是闪存。


              13

在博物馆,玻璃后面的八思巴,

没有金身,但有悬诗和圣地转移,

   与真实世界保持着

驾鹤而去的礼节性间距。

所有语音提示都是梦幻式的,

   提醒梦外游客:鹤止步。

在算法的界面上,考古与仿古

不停地切换真身和插孔之身。

拔掉插头:这或许是个史诗般的决定。

肯定有某种难以释梦的东西,

使蝴蝶飞起时是一只孔雀。

橱窗里已无袈裟,并不意味着

   佛,要为西服或运动服代言。

人类不知道八思巴的精神形态

是什么,而物质形态之优雅,

所维系的不过是佛骨在枯枝上

被折断了,霎时天上大风。


【创作谈】余墨:关于《圣僧八思巴》


        《圣僧八思巴》一诗,可以放在我近几年的诗歌写作序列中互读。这个文本序列,包括今年的新作《移山》《活在古层》《算法与佛法》《海上得丘》,去年写的《苏武牧羊》,以及更早的旧作《蔡伦井》《种子影院》《埃及行星》《古今相接》等。此一序列的诗作,除《古今相接》一诗长达 1700 行,其他的诗作篇幅适度,大体介于 100 行- 300 行之间,文本的构成要素也都具有大致相宜的定式、内驱力、方法与伦理。简而言之,此序列的写作,专注于写作后面的时空幻化、古今接续、地缘之变、认知连带,专注于“存在与不复存在” 的在地性(尤其是地方性),专注于人本之根本,文明之幽暗,且以夹带古层的专注目光去看待眼前人、眼前事物、身边日常。说得更切近、更直白一点,我的写作意图想要提取的,乃是某种夹带古层的当代性。也就是说,浮现于文本表层的诗句,与诗句后面那些无言的、待召的、抽身不在的沉积物之间,存在着有待指认的、总是在位移和折射的、非词非物的,那么一种读与写的复义连带。

        而那些非词非物的“沉积物”究竟是什么呢?它所对应的词像与物像各自意味着什么,叠加起来、合并起来、杂糅在一起意味着什么?解体之时、形成之前、消散之后又意味着什么?是从写作的角度去提炼和处理它呢,还是从阅读的角度去触及它、理解它?

        要是人们断然不予理睬它呢?

        但这些扰人心魂、怀古之思的沉积物, 它在。对诗歌来说,它是一个神秘的“攸关”:可以触碰,可以打开,可以扭转, 可以对坐(老子说:不如坐进此道)。当然, 也可以视而不见。它不是一棵树,不是一座山,不是手机和汽车,不是蝴蝶或留言条。对我来说,重要的并非沉积物本身是什么, 而是它背后的曾经是、将是、可能是、未必是,这一系列的“是之所是”之间的“攸关”。我写《蔡伦井》《苏武牧羊》《埃及行星》,那口古井、那座苏武旧庙、那堆金字塔还在,但“原在”意义上的“是” 已然不在了,只有作为非词非物的“曾经是”“或许是”还在。诸多沉积物,变通为“攸关”,在写作的层叠与差异中,指认某种是之所是。

        我大致认可黑格尔对诗歌作为语言艺术之最高形式的意识形态界定:即,诗歌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我也基本认同海德格尔的界定:诗歌彰显超验的存在。在这两种界定中,诗歌都意味着去蔽、显现、攸关, 强烈暗示了词像物像与非词非物的认知连带。就《圣僧八思巴》一诗而言,其古层与当代性的认知连带,与《苏武牧羊》相似, 乃我内心深处萦绕已久、挥之不去的西域心像。借助此一心像沉积所勾连与彰显的视域,我得以逼视小我与大千世界之间的空有之有、抽身不在、重重指涉。

        我无意在细读层面谈论《圣僧八思巴》的文本。只是,扼要交代一下此诗的写作背景。

        今年七月,我应徐兆寿之邀去甘肃, 在兰州、武威两地待了五天。《圣僧八思巴》的写作和此行有关。从兰州驱车去武威,途经乌鞘岭。山势在车窗外逶迤起伏。我心有所触,似觉前生到过此地。我异常清晰地感知到了某种“前我”般的沉积物。当然,这里面的认知连带不过是:他者之我,可以为错。武威古称“凉州”。徐教授与我在当地大学有一场题为“西域想象与当代诗意”的开放性对话。对谈之余, 我们一行五人(他的三个研究生同行)去了好几处古迹。在白塔寺,我近距离细细观看了八思巴本人书写的“八思巴文”(即元代的官方蒙文)手迹。转世神童八思巴, 是十三世纪西藏萨迦教的高僧,十岁时随叔父萨迦班智达从后藏上路,经两年跋涉, 十二岁时抵达甘肃武威。十六岁时,八思巴去六盘山面见忽必烈,当即成为忽必烈的上师,为他灌顶,为他讲授佛法。忽必烈称帝后,八思巴成了国师,元朝定都选址北京,正是八思巴本人所定。可以说, 八思巴是藏传佛教最重要的传法者。他与忽必烈的交往长达三十六年,这种交往所带出的那种跨文明的、超乎武力征服之上的精神内驱力,深刻改变了蒙古人的军事化生存方式。至于如何界定此一“改变”, 尤其是如何在浩阔复杂的汉文化古层圈的环绕之中考察此一“改变”,无疑蕴涵了太多的沉积与扭曲。作为一个诗人,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改变后面的那个“变之所是”。

        大元王朝建立后,忽必烈请八思巴为蒙古语造字,将蒙语从仅有声音的口头语言转化为书写文字。五年后,八思巴创造出“八思巴文”,这是一整套成熟的、复杂的书写文字,可以胜任政治、思想、宗教、法律、文学等各个语境的表辞达意。可想而知,我在武威的白塔寺看到八思巴的手迹,心中何感。藏语和蒙语的异质混生, 声音和文字的幻化度让,书写本身所需的物质与工具,还有书写时八思巴本人的手的动作、手的所思所感、手的寻迹法,所有这些沉积物、这些攸关、这些萧散,刹那间汇集为某种难言的、轻轻漂浮起来的东西,感性呈现的东西,如是我闻的东西: 变之所是,美之所是,空之所是。这如是, 来自古层幽暗处的指认,多少有些忧伤。尼采将此一忧伤称之为“语文学的忧郁”。我想起一位诗人(一位阿拉伯古诗人?) 的诗句:狂喜之余,忧郁将择日而至。

        与这“如是”连带的本事,在史学的、地缘政治的、知识考古的层面,是如何处理的,其实不关诗歌写作的事。那些无法在本事中觅得的东西,才是诗眼所视、诗耳所听、诗心所动、诗命攸关的东西。诗之层叠繁复、微言大义,注定无法将自身重置回历史的本事与原在,而这恰是当代中文诗可以着力、可以换气、可以指认之处。当代性是多层叠的、交互与包容的,提取了某种超出现代性的同时代性。诗的当代性,不仅体现在广场大妈身上、热搜流量上、算法和大数据之变上,诗的当代性也悠悠而修远、半是老子所言“不如坐进此道”、那么一种活在古层的开放性。

        顺带交代一下,“古层”这个说法, 借自被誉为“日本思想史第一人”的丸山真男。1970 年代他写了一篇长文《历史意识的“古层”》,“古层”意指培育历史因果和变动力学的思想史性质的土壤,内涵中含有沉积与萧散、执拗与偏移、误读与正声的对立形态,类似于神话叙事学的“原型”,复调音乐的“持续低音”(执拗低音)。丸山认为古今相接的“日本特性” 只能从这个隐在的古层中寻找。

        《圣僧八思巴》存在着诸多陈述动机, 其中落墨不多但值得深究的是“转世动机”, 西藏延续至今的肉身转世在世界文明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八思巴本人相传就是另一位高僧萨顿的转世者,三岁时就能说好几种语言。但是,诗歌对转世动机的指认, 并不出现于写作的开端,而是远远退隐于写作的终结处,甚至是写作之外的某个“折返点”。转世动机想要追踪与指认的是, 八思巴转世之后的生命,其剩余物、沉积物、待召物,萧散之余,折返点何在?而这,乃是一个“未来考古学”之问。在《圣僧八思巴》的文本折返点上,与转世动机纠结在一起的,还有许多别的陈述动机: 佛法动机、西域动机、游牧动机、尚武动机、悬言动机等等。足够多的可写性与更多的不可写,形成攸关与连带,意在使幽暗的、隐在的“诗思”显露出来。


原刊于《诗刊》2022年第4期

欧阳江河.jpg

        欧阳江河,原名江河,生于四川省泸州。现居北京。1979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3年至1984年间,他创作了长诗《悬棺》,其后代表作有《玻璃工厂》《计划经济时代的爱情》《傍晚穿过广场》《最后的幻象》《椅中人的倾听与交谈》《咖啡馆》《雪》等,著有诗集《透过词语的玻璃》《谁去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