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 用
玉虚峰和玉珠峰是兄弟吧
同是玄圃的卫士，天地的看护人
在昆仑行走的时候，我漫不经心地想：
大概有很多同道就在我的身边，无关远近
他们也许很高峻，也许就是脚下的碎石
来自天幕燃烧的时刻，化为不同形态
喝一杯吧，安静的你
我在用你的灵光观赏落日沐浴。
访 问
得到机缘访问昆仑的你何其幸也
当世之身能有几次云中行
旷野无限延展景深
星月天宇下的山体若重重铜镜
你目睹万世人间的潮汐涌动
男身女身结出的珊瑚珠泪余温犹存
在浩瀚的盐湖舌尖尝到宇宙之咸
作为访问者，你将敬畏奉于时有时无的雪霰
化 身
大咧咧大咧咧地躺在昆仑山脊
日月左升右降，身侧太平洋的开阔
蹄类羽足以云彩的形态作瞬息舞
虎齿豹尾的女王乘坐大和少扶驾的轻辇逍遥游
引驼牵马的古人面目模糊东奔西走
在你丝绸般的短梦，遽然点燃一蓬柽柳
而累世的枯骨化为齑粉，在北部的沙漠咆哮
要求一具可以沿世行走的血肉皮囊，生育古老春天
幻象丛生，盲蛛的肢节每每挪移撕裂空气
你看着你如何咬破自我，长出一株可能通天的盘旋建木
谁不是把一腔热血交予命运不可言说的排布
谁在这种铁律中化身一株桀骜不驯的带刺绿绒蒿？
在空荡荡的昆仑山
空荡荡的昆仑山，自顾自空荡荡着
巨浪般的云阵在天宇飞驰，悬停半空，懒得理你
大风忽起忽落，随性捶擂崖壁高擎的牛皮鼓
起舞的神灵太多了，来自人间的你缺少一个节拍器
每一粒石子，每片草叶，每一翅羽都在点数记忆，筛选故事
到处是启示，到处是密语，你会遇到自己多少个影子？
你索性只管走路和歌唱，越走越远，越走越高
一团烈火在内心跳舞，就要把此世的躯体燃烧
格尔木河
每一滴水都在创世
漫游的人啊，无数创世涌流你的眼瞳
从密封的冰雪宫殿苏醒，水晶锁链融化
边哭边笑，边笑边哭，一路俯冲
沙土像饥饿的女人抓扯我，大口大口喝我
直到她们舒展，乳房饱胀
石头刮刺我推搡我，命令我不要爱这痛苦的人间！
而流动的智慧终会让他们像昆玉一样圆润
我来了，我活着，我要细看一张张波动的脸
看着我！正流过你的梦，映出将来和往生
在沙漠里
一簇旋风用刀子剜动
你看见罗马金币萨珊银币发乌的铜制佛像液化
小小的钻头锃亮，在身边剜出洞口，深入冥界
然后以同样的速度从沙滩、泥浆、岩石
和最寒凉的水底拔身旋出，带出一种密度
那圆锥的形体扩散，像一只手掌
即将落在合闭的眼睑之上
所有的秘径和通途纺结为一条线索
串联绿洲小镇黄泥小屋和皇宫寺院上的落日
成为一百零八颗骷髅头骨构成的项链在胸前翻动
胡女扭动的腰肢在洞开的门齿不经意地明灿
她们手捧酒碗向你走出，硕大的月亮荡漾
酒在唇齿喉嗓胃肠之间吐着火舌，盘旋游走
风沙、乳香、汗臭、血腥弥漫，也有茶的氤氲流散
你的血随之鼓胀，比倒满土碗的麦酒的表面张力更强
砸在灶前，击溅起一阵阵柽柳燃尽后留下的木灰
琥珀染发文身，以大质量继续坠落，奋不顾身洞穿地表
归融于渊底一条金花闪闪的冰凉大河
你知道旋风的刀身越来越宽，越来越利，越来越快
你看见血不知深浅不畏高低地喷涌，站在碗沿硬化成珠
浑如大海正在碗底鼓动腮帮要吹鼓起最后一粒血
跨过障碍，朝向虚空的牛皮大鼓沉重的一跃——
即将入梦
即将从梦的花瓣中一层一层醒来
即将从沙的宫殿的斜径的盆景中醒来
诸兄，且饮一杯汉字醅酿的酒
血气上涌，涛山滚屋，有无吞天沃日之势
都当扶正盐的骨架，走到夜的最深处
走到灯彩熄尽时
穿 过
这赴死的环颈雉
早就忘记了疼痛
忘记了和夏日斑斓匹配的翎羽
忘记了所有名字——
它只是一个动词
从水晶琉璃到虚空只有速度
撞碎多维世界的影像
直接活着，哪怕咯血
——哪怕浑身刺满多重宇宙的
箭镞
雨
从天下来
蹦极的绳索断裂
大珠小珠贴满玻璃窗
新疆杨
银底绿面的叶片
接受一遍遍的清洗
孩子们
在旷野的喷头下赤裸身子、抱紧双肩
尖叫着、战栗着，在惯性下开合着
终于沉默着，成为写满暴烈爻辞的经石
雨
落到更低的地方
势能耗散，草丛水晶珠链曲折
勾画氏族公社时期的脸谱
一只蚂蚁
骑着榆叶梅粉红花瓣漂游
巡视人间、冥界和未知之境
晶 片
这寂寞河山
将万古冷，万古灰织成春风花树
等待新贴门神的人间
而骨肉之热凝缩
在一拳拳青铜的杨树叶子，在散落的贝壳
都握着永不融化的月亮的晶片
喂养火焰
冻僵的火焰拼命挣扎
冲出肺部，血红的呼喊被一个个摁住
岩浆渐冷，咳出星空繁殖的窟窿
从没被完全捆住，火焰撕扯，驱赶睡意
即使匕首刺穿，空气瞬息流泻不止
即使大叶白杨疟疾般颤动金箔的冠冕
拼命的火焰映现人世的底片
披头散发的游魂寻找青郁腰身
几根枯瘦手指掰扯环形的铁链
就是火焰用梦魇的姿态搅动内心
想象的马群被泪水和盐洗净了眼神
骨肉燃烧，在高寒草甸缓慢的夜晚
第一滴水
体内浩瀚
星群镶嵌在无数蜂巢
结晶清冽的甜
在甜的每个分子里
窗户俄罗斯套娃般层层分娩
旷远的风吹暗蝴蝶雕花的翅羽
浓度来自从未被酿制——
从未在森林原野发酵——
从未在石头凹处、手掌、土瓮和琉璃盅里醉过——
高处的鼓胀和悬垂
等待催涌和稀释。等着我！土地、血泪和污浊——
就是要放肆地冲撞和毁坏，湿润和哺育
就是要成为唯一的河
流向未知，删改琥珀内部的纹路和色泽
原刊于《十月》2022年第二期（3月号）
郭建强，1971年出生于青海西宁。著有诗集《穿过》《植物园之诗》《昆仑书》《残片》，散文随笔集《大道与別径》等。获青海省第六届和第八届文学艺术创作奖，第二届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人民文学》2015年度诗歌奖，2017年《文学港》储吉旺优秀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宁市作家协会主席，青海法治报总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