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气质
面对青藏,你不能苛求每一处都山青水绿,更多的是荒原,峡谷,激流,冻土上的苍凉。
翻过雪山垭口遇到鼠尾草,绿绒蒿,独一味,我会感恩,这也许是雪山和草原藏下的一个春天抑或是神灵丢在世外的一个隐喻。
那是高原的生命和灵魂。活着是对高寒和清冷最宁静的开合和叩问。
遇到青海湖,羊卓雍措,纳木措,它们是青藏的眼眸,我要在大风里把腰躬到最低,这是对神明应有的虔敬姿势。
遇到冻土,我会感知世间的硬度和坚强。
遇到冻土上的生命——鼢鼠,旱獭,蚂蚁,它们低于土地,却像雪花一样居住在青藏的高处。
活在青藏的还有牦牛、牧人和牛粪火,他们的生活简单到只为活着,因为出生没有选择,他们无欲无求,一生心向白云,只仰望雪山。
他们和洞穴里的鼢鼠,旱獭,蚂蚁一样始终以最原生态的姿态生活着,构筑着万物和谐,天人合一的世界。
天空的鹰,湿地上的鸟儿,它们都有翅膀,可为什么不飞离寒凉的青藏?
是不是三江源都有我们的根!
米拉山口
打制石器的人,把海拔也敲低三分。
一分敲击出火,我们沿用至今。一分刻成岩画:宗教的太阳,战争的弓箭和腰刀
驯养的藏獒、苍狼,麋鹿,狩猎的男人、女人,他们跑进密林深处,没入石头和野花围起的天堂。
一分,雕凿成绿松石,丢进尼洋河,叮叮当当搬运青草和云彩。
搬运大藏经,搬运诗经里的上善若水。
七分交给牦牛的脊背,它们在海拔5200多米的米拉山口嗅着白云的味道识别天气,闻一闻风就知道雪来的时间。
晴天,驮出盐巴换回青稞的种子和茶叶。
雪天,驮来瓷器、木碗和青铜的灯盏。
牦牛,把苍凉积雪走成清水蓝天;把风华绝代的喜玛拉雅王朝走成青藏往事;把故事搁在雪山的石头上。
至今,我们在岩画里找寻人类从远古走到今天的秘密。
鄂陵湖
灵秀,平和,温顺。做为黄河的源头她有着母性般的神秘和尊贵。
冰蓝,幽绿,沉静,似苍茫青藏披上梦幻衣袂。
面对湖水一切语言都是苍白徒劳的,生命超越语言,就让湖边的野菊花和游弋在湖面的野鸭说出生,说出死,说出活着的全部意义。
水浪涌来,一排一排熄灭的悲伤,诉说着草原的枯荣轮回。
浮华浊蚀的心灵到达不了湛蓝的秘境,涌来,散去,多希望一波远去时也带走我身体里的沉重和悲伤。
那样悲伤也是透明的,沉重也可以轻盈到云上去。
布达拉宫
佛的呼吸在盲窗上游走,酥油花留下神迹。
沉默,静观,闭目,双手合十, 石头砌的宫殿一扇盲窗一盏灯。
雪山一样的白让海拔柔软下来,众生的气息柔软下来,刀光剑影柔软下来,经文柔软到丝绸上,慈悲柔软到融化久远年代的积雪。
多少人念诵大悲咒,滤出尘埃的呼吸;多少刻着般若的石头,顶雪禅修。
可说,不可说……
多少露珠串成登云的天梯,佛顺梯来到人和活命的青稞一道生长。
春天,种下善根。夏天,长出法轮。
秋天,万物归入人心,冬天,修行的石头到了山顶,坐满整个天空。
布达拉入定,开始领诵经卷……
拉萨河
转廓拉的人,磕长头的人,石头上刻经文的人,忙收割的人,在河谷都像是田野里的青稞,牧场上的青草。
他们有时在酥油灯的光芒里照亮自己的半边沧桑,有时在供奉的净水中淘洗内心的污浊。大多时候念诵六字真言把自己渡到无我之境。
我来河岸寻找背水的木桶和栓马桩,却只找到了一匹马,驮着远古的风把茶马古道的经年记忆流逝,飘散,跌落,淹没,直到怀揣绿松石,直到胸怀透亮,开阔,清晰,直到丝绸的经卷让众生获得内心的平稳、安宁。
安宁到马蹄的声音响彻血管,安宁到诸神可以听见收割青稞的汗滴落入土地,安宁到河岸上经过的牛羊朝着河水叫喊着回到村庄。
我从隐喻的时间里看见了青藏的苍茫,看见收起农具回家的佛。
看见月光的野花在拉萨河中,安静地盛开。
一穗青稞,一束青草,也在月光下盘点辽阔的心事,每一粒籽实都想成为饱满的善果。
岩画
数千年岁月从一块块石头上走来。
古老的色彩有藏香,柏枝,珊瑚,绿松石和矿物质的香气
有佛,法,僧。
有身,语,意。
有宗教,哲学,灵魂和生殖崇拜。
风吹雨打不退色,肉身灭失,岩画永恒,雪山的天空石头撑着,流水的大地岩画活着。
我就坐在石头中间,看坦露右臂的僧人用凿刀与石头对话,让石头开花。
他说:妙莲,白螺,三宝,祥麟法轮,如意吉祥结,是藏符密码
你可以从汉语中认领几个词:善美,力量,永恒,温厚,平和,爱。
我的心开始用柔软叩开坚硬,想翻遍藏符找到所有纯净的汉语之词。
想拿出岩画里的尼玛,达娃,嘎玛,色拉,哲蚌擦拭内心。使汉语里的太阳,月亮,星星,露珠,白云披上佛性的光芒。
僧人走了,经文刻下了轮回。
在没有文字之前的远古时代,是谁把石头里的钙变成了骨头里的钙?是谁用指尖的磨制祛除了心底的痴魔?又是谁用凿刻溅出的火花焚烧了贪痴、嗔恨和愚嫉?
风中的岩画什么也不说,却有着比文字更沉默,更生动的表达。
凿刀每向下咬一寸,岩石上的秘密就向上生长三分,隐在石头内部的火和暗,向人间开出光明的妙法莲花。
酥油花
取出骨头里的火,捧起摄氏零度以下的水。隐忍下一切艰辛、磨砺和苦难
你的手凉吗?冰清的凉,玉洁的凉,一坨酥油才肯交出内心的柔软和火焰,
才肯充满弹性的延展和糅韧,人物,动物,花卉,建筑才能在花架上开出灿烂。
冰块,僧人,酥油,雪,散发着芬芳,
草原的味道,泥土的味道,雪山的味道,时光的味道, 佛的味道弥漫在生命里,刻骨,深藏。
面对冰凉,寒冷,火辣辣的烧灼,一朵莲花,叩问——
开在大雪里的花瓣,真的胜过经、律、论里的言辞吗?
大藏经在上:冰冷的花瓣上有你的体温,有你默念的贝叶经!
灵魂在上,暗香在下,虔诚的心独自捏一枝一枝的
——悲悯。
牧雪的鹰
蹴在雪地上的鹰和一介布衣贫僧差不多。
禅房造在雪山崖壁上,让我想到悬空寺,禅定寺,马蹄寺……。
僧人喜欢在深山幽谷闭关修行,鹰也有神赐的七日封口不食之期。
在禅房里静心坐禅。也许是在做忏悔,为生灵。
云游和漂泊也一样。
僧人走遍神山圣水找寻灵魂的纯净,鹰总是漂泊在天空,亮出它空性的孤独。
唯一不同的是,进入冬天,僧人安守清贫,驻寺。
为燃灯节,瞻佛节,为正月毛兰姆大法会做准备。
只有鹰不管红尘的纷扰,拎着冬天去牧雪。
空旷,沉寂,静穆,翅膀掠过一部苍茫茫的大经书。
一声啸叫,草原的经卷被打开——
青稞物语
日喀则,世界青稞之乡。
年楚河谷的藏人不用镰刀刈割,他们蹲下身,躬下背用手拔。每一株离开土地的青稞都吻过他们的额头,而藏族人的头颅从来都是交给佛法和高僧大德加持的。
一年只收一茬养活人的庄稼,青稞从种子成为果实确实不易,突然的霜降,雪崩,泥石流,洪水暴雨都有可能毁灭一场成熟,光阴不急,青稞也不急,就在风里慢慢地长,慢慢地绿,慢慢地摇曳清美。
麦芒在飘落的雪屑里寻找星光,茎杆在青藏的阳光上酣睡。
浆液一天一天饱满时,也仿效大海的啸声,喜玛拉雅也波荡出涟漪,青藏也有了婀娜柔软的腰肢。
青稞只向白露妥协,过了望果节,倔强的青稞才肯举起细细的锋芒向众神借火,燃烧起一穗一穗金黄的歌谣来安慰空腹撒下种子的人。
歌声不断,链枷不停,打碾出的一粒粒饱满安抚着一季疼痛的光阴。
以上篇章原刊于《青岛文学》2016年第8期
星星海
搭顺车的喇嘛说:运气好的话快到星星海就能遇到一场雨。
本来万里草原阳光晴好,不一会儿一片云被风吹过来,一阵雨真的落了下来。
他说,先洗一洗灵魂才能看见星星的蓝。
顿时,我重新定义了这个搭车人的身份,他是怀揣星星的人,是众生的上师。
星星一样多的海子散落在黄河源,风吹着蓝,荡开一圈一圈涟漪,那是一首诗的眼睛,也是大风拂动下海子呈现的另一种静止。
无数的海子里映出无数个天空,无数个云朵,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无数个我,一个我捞白云,一个我数星星,一个我用接片拍星星海,还有一个我在冥想:星星其实和冰雹、雪、水、云雾、眼泪是同一事物,它们都有大彻大悟的眼睛,都闪着纯净的光芒。
那个从尘世来的另一个我,也学喇嘛上师的样子,掬起清凉的冰川水拍一拍额头,想要洗一洗沾染尘垢的内心。
鼠尾草
把藏东天空的蓝扯下一角披在身上的,是一枝一枝鼠尾草。离炊烟不远,离心很近。
那穿着绸缎的,出尘入世的醺香,把冻土上的生命高高举过青藏。
象形的命名,抱紧雪,品味高原的空旷,享受雪域的静寂。
一枝和另一枝挤一挤高原就暖和了。
偏安一隅,迎风参悟。把星光摇落,把月光摇成度母的形象。
我不够清洁和无伪,不敢靠你太近,一指触碰,你的香气覆盖我,像雪覆盖雪山。
扎陵湖
我以为扎陵湖边独坐的老人是在看湖水中的云朵,眼神忧郁,似能看穿大地的隐秘。
当我看见裸露在浅水区的牛头骨架时他才告诉我,他来湖边是看去年冬天冰封在湖中的七八头牦牛,那是他同呼吸共命运的生活支柱。
如此蔚蓝的天际下扎陵湖荡漾着丝绸般柔软的明艳,可谁在冬天来看过她的冷傲和坚硬?
世间的苦痛、无常、无奈回荡在无边的水天里,我不敢正视牛头骨架暗示的忧伤和空洞,正如我不敢看老人眼里潜藏的辽阔疼痛。
老人颤颤起身时,我感觉整个青藏摇晃了一下,湖中的云朵摇晃了一下,那几个牛骨架似乎也摇晃了一下。
巴颜喀拉
是脊梁,大地的脊梁。
苍褐色的体魄,在八面荒风中巍然屹立。
静观风起云落,阅尽风尘岁月。
时光轻转,任流云在腰间飞渡,任星星海子在脚下蔚蓝,任高原一派静美。
这里每株草每朵花都是佛的弟子,清修在厚厚的冻土上,参不透的偈语都交给脊梁上逶迤远去的白雪。
八月的阳光照彻脊梁的柔软,形成的涓涓融水就是黄河源头,阳光下,一条条流水似闪电,充满生命的活力。
暴雨骤起,雨鞭纷纷,风雨雷电撕扯着巴颜喀拉。
可肆虐的东西不会长久,凛然而坚硬的脊梁站立的更肃穆更高贵。
雨雪消退,阳光出来,世界归于平静。
牧人走出帐篷,抬眼望见巴颜喀拉,相视一笑,日子随遇而安。
黄河源头因脊梁而流淌的平稳、安详,草原因脊梁而牛羊成群,百花似锦。
大昭寺
寺前有唐蕃会盟碑,藏汉文字见证藏汉百姓安泰乐业的赤诚之心。
桑烟炉大肚能容。
烟缕袅袅,风一吹,一切皆是过眼云烟,何必计较人生得失。
寺前的经幢用五色经幡缠绕,幢顶用黑熊皮或者黑牦牛皮张包裹,那是代表远古藏军用的茅枪利器,用佛教教义和劝善的经文包裹起来,它们有了放下屠刀的慈悲和立地成佛的柔软力量。
那么多匍匐下去的身影把石头地板摩擦地光亮如镜,你也许不可思议,当走进大殿,正中高悬的竟然是三个铮狞的面像——贪、嗔、痴。
活在人间必与声、色、香、味、触产生感觉,对名、利、财、物的贪欲谁又能放下?
只有佛陀教诲人们舍弃贪欲、嫉恨、痴愚,把众生的苦难视为修渡。
普度慈航,得世间和平安乐。
人们甘愿臣服在佛陀无穷智慧和极其崇高的思想之下,回归天地,回到寂灭的一切空。
空为大舍,灭为菩提。
你还对那么多磕下去的头颅不理解吗?面对跪拜在殿前的贫穷灵魂你最好保持沉默、自省、反思和感恩。
面对大殿里无数智慧灵觉的佛、修大成者,你最好去主殿正门那排酥油灯架上添一勺一勺的酥油吧,长明不灭的警醒和召示,使熙熙利来,攘攘利往的路途有光芒照耀,不致让你行进在黑暗里或者路途上迷失了方向。
菩提籽
叶子的明亮是用来探寻根的暗。
越暗,花开的如雪般明亮繁盛。
心型的叶,感知跪在佛前的膝盖是不是疼痛?
长跪不起的虔诚也想生根,生成佛殿前的一株植物。
大经堂里有探索种植秘密的人,他们安坐酥油灯前,
觉知一枚心果在时光里安然的修行。
我双手捧起菩提子细心摩挲,自省内心有没有秘不示人的暗疾?
如果有,就做土地的孩子,把沉重和嘈杂的病根深埋在季节深处。
从雪的覆盖里重新发一回芽。
梵呗唱诵是最好的洗礼,让我净身领受尘世的七重光束。
擦灯人
他说,无明之人才要擦灯。
他戴着口罩安坐卡垫,神情专注。
擦拭的灯盏呈三角放置,像须弥山。
他说:我擦灯是为了别人更方便的点灯。
我虽未点灯,但方便法门已经照亮世间。
“其实,只要修心,什么都是灯:捏酥油花是灯,扫雪是灯,念心经是灯,抄写经文是灯……”
一不小心虎口处被割破,擦灯人按住伤痕,闭目,入定。
“都是你们夸我惹得祸,什么都不能满,你看,一骄傲自满这精致的活就有了残缺的见证。”
一米阳光之外是红尘,我不知进退。
羡慕这佛门中人擦灯的禅意。
他却说:佛门无门,你我都在其中。
擦灯人起身出门,踩散一地阳光,可我怎么看,那个穿红衣袈裟的擦灯人,就是佛前一盏明灯,那样认真地捧着一束清修的火苗。
巴松措
巴松措的一湖蓝沉默着,微凉的风大开大合翻阅着空心岛。
花开为字,叶落是声。
求子洞里走出的红衣僧人点破秋霜,笑容不带因果。
殿前,木刻的男女生殖器朗照着青藏的阳光,风和时间纠缠着,那棵桃抱着松的连理树,根部和腰部纠缠着传说中的两情相悦。
它们不介意你的亲近或疏离,只顾相拥,接纳,嵌入,不离不弃,又互相独立,谁开谁的花谁散谁的叶。一棵千年青冈木是它们的邻居,见证着欢爱。
佛把一只蓝眼睛留给人间,爱恨情仇不过一滴泪。
青藏的云
云有时落在牧人的发上,揪住一些生活的挣扎和沧桑不放。
有时飘荡在尕海,让岁月和命运的大风吹过来翻过去,皱出一波一波虚幻。
有时云也不守云道,它爱天空,却嫁给清风,一场思念的雨落满草原。
有时云变成火焰,在雪山上,在草地上,在时间的黄昏毁掉自己飘渺的影子。
消失在月光那边,重新找回露珠的自己。
第二天,云落进奶桶里,落在羊皮袄的肩上,袖口上,落在挤奶姑娘的牙齿上。
有一年,云也落在了奥运火炬上。
梅里•雪,女,藏族,本名梅生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诗刊》《星星诗刊》《岁月》《散文诗》《滇池》《草堂诗刊》《飞天》等报刊杂志。出版诗集《霜满天》,散文诗集《九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