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的哀叹
“挥手向星辰，已不再有细浪翻卷”
暮年的帕斯捷尔纳克常常哀叹时光
不再有溪水和丝绸一样的丝滑
却时常“被浓阴顾念，被林间空地感染”
空，是一种眷顾
一如我们头上青天
白云飞溅，犹如浪花朵朵
滴入蓝色深海，无法留下持久回声
只有尖锐的光芒
承担着大师的疼痛
寻找时间的人
寻找时间的人
深陷于时间细微的针脚
分分秒秒，走走停停
谜一般的节奏，恒久不息
生生死死，去去来来
谁也无法准确掌控
那虚无的力量
青苗不语，少年不问
头顶堆满的白雪，是答案
也是行将吹散的灰烬
林中寂静
陡峭的山坡
被茂密的森林限制了倾斜
挺拔的树干，为一座山
重新界定了高度
飞鸟的翅膀高于蓬勃的枝叶
匍匐的根须低于沉默的群山
寂静——
仿佛世界在这里发韧
山雀神秘的嗓音里
有一座山的寂静
一山的寂静中
有一架孤独的竖琴
在等待风雨
送来寂寞的琴弦
秋凉
厌倦了繁华
秋叶便有了归隐之心
秋风以风报恩，以风息怨
吹过绵延群山的沉默
时光里，秋风永远没有对手
落下的枯叶，是生向死
放下了黄金的膝盖
浸骨的薄凉，是露水
凝成白霜时艰难的叹息
厌倦了生死
枯荣就是一桩小事
秋风挥出的刀锋
谁接得住？
唯有秋日高悬
没有厌倦之意
犹如君王，统摄天地
光影交错间
仿佛英雄涌现于江湖
群星不过随从，填补浩渺苍穹
试问：秋风
吹凉了多少英雄
澎湃的热血
月亮
一种神秘的高贵
源自明亮
乌云遮不住
异乡人的仰望，也永远不知道
如何与群星和平相处
沉沉黑夜，明月高悬
一个被历代诗人用旧的比喻
因无法熄灭自身的光芒
又一次暴露了人类
有限的想象力
新的一天
在鸟鸣
清澈的歌唱中
黎明和晨光一起醒来
新的一天，世界的一瞬间
古老的风吹动着新鲜的事物
时间的队列里
潜伏的死亡和醒来
新的一天
朝阳照耀的都是旧事
而我已找不到合适的词
写下对过往的厌倦
被光找到的人
被光找到的人
首先承认了自身的黑暗
仿佛一座深渊最幽暗的部分
突然被一道光芒切开
那被照亮的
恰好是一个人隐藏的切片
那些未知的、不被信任的暗黑
因为光的介入显露出应有的轮廓
光影浮空，有痕
时间流转，无影。
被光找到的人
必将在光影里暗淡
一如奔跑的少年
总有一天脚步会慢下来
时间在我们身上动过的手脚
都是光准备好要做的事情
深邃的意义
人类头顶繁星密布
只有仰望天空的人
才懂得，深邃的意义
草木脚下厚土肥沃江河纵横
只有把根深深扎进泥土的
才能枝繁叶茂
才能在风中听到绿色的回响
星空，大地
草木，人心
梦想是一道光
照亮了未知的世界
生活从来就很简单
仰望者踮起脚尖
星空自然俯身相授
江汉星河，不过随从
黑夜里的光
黑夜里的光
被沉沉夜色包围着
一如爱你的心
因为爱你而被爱层层包裹着
如果不是光的到来
你不会知道
爱，也有锋芒
新愿
有一座小庭院
种一树腊梅，一树桂花
和相爱的人坐在树下闻香
闲看新叶吐绿，静待花开叶落
没有花开的日子
就让它荒着
草长起来了
慌慌张张的日子
才有地方躲藏
花下独坐
低处的花已不知所踪
只剩下一缕香，空悬于
腊梅枯瘦的枝干上
冬日午后
暖阳带来慵懒的寂静
石阶上的落花
挨着落花坐下的人
木椅上的恋人，吹过爱情的风……
各有各的秩序，互不干扰
都在花香里沉醉
幸亏余花开在高处
幸亏没有人开口说破安静
尘世安稳，花香无形
我本是孤傲之人
花下独坐
我的心也慢慢开出了香气
雪就要来了
新劈的柴块已堆码整齐
这些列队的迎宾，怀揣着火焰
相互挤压出原木的清香
坛子里的烈酒
等候了整整一年
慢慢学会了收敛，仿佛去年的雪水
在光阴里酝酿
雪就要来了
远行的人，快回家吧
母亲的泪眼里
有一条快要被寒霜覆盖的路
屋顶的炊烟
正在风中挥动鞭子……
童年的教育
感谢荒草
替我掩去了童年的清苦
感谢穷困，陪我成长
感谢纷飞的大雪
赋予一条小路，蜿蜒向前的意义
走在童年的背水路上
七岁的我，叽叽喳喳
像一只小麻雀，飞落在雪地
小小的脚印，把通往山泉的路
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那时，母亲是引路人
我们四兄妹是她分出的岔路
我们像一只只悬空的木桶
尚不知生活之重
那时，梦想是一眼遥远的山泉
因为遥远，我们在路上丢失了清冽
因为梦想过于清冽，以至于现实
给予了我们浑浊的教育
天欲晚，羊群在归圈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
我的羊群正在悠闲地爬山
狭长的山谷里，青草在生长
野花在暗地里开放，又无声的凋落
一切都是缓慢的
只有清风那么急促
先于领头羊的脚步
把一群羊的叫声
提前送到了我的身边
但最快的是群星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了来
就挣脱了群山的环抱
奔向穹顶
这样的时刻
山风吹着，羊群在山路上走着
我们谁也不着急
幕布一样落下来的黑夜里
群星在天上闪着微光
牵着线儿朝家门口走动的羊群
也是一缕光，正在从夜色里抽离
我跟在它们后面，像是光的仆人
正用粗陋的纺织手艺
把这些走散的光
一根一根，捋进温暖的家园
原刊于《草地》2022年第一期
王志国，藏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7年11月出生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金川县庆宁乡松坪村，现居巴中。在《人民文学》《诗刊》《民族文学》《星星》《读者》《青年文摘》等有作品发表，有作品被收录重要选本并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出版诗集《风念经》《春风谣》《光阴慢》《微凉》（藏汉语对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