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的脂肪


红黑绿青紫

石头带着雨的气息


静待画师的笔尖赋予它单一的灵魂

在藏医指尖的脉搏里细微地流淌


石刻师放下手臂,站在风中

剔出的石头成为风的影子

随风而舞


骨头有多老,石头就有多老

未雕琢的声音,一个脚掌的距离

指着奶白色石块:

石头的脂肪


黑帐篷顶上,几十亿年的阳光

——一颗崭新的朱砂痣



藏纸


隐隐烙下花草的血管,狼毒花献出根茎

白、黑、金色纸,金汁银汁墨汁

安静地书写,天宇的样貌


造纸人,朴素地把自己隐去

请出一位爱造纸的先辈

他仰望的河流是西月河


所有的洁白,在褐色的河面上滑行

时光再一次,放弃了它的废墟


蚊虫从花的脊背往下跳

情因毒而生,再往天空坠落


食毒又解毒

如孔雀和它美丽的羽毛



赛沃措


一碗墨绿色净水碗

盛满一座雪山的乳汁


大自然显现的和善

一只土拨鼠卸下所有防备

它仰望的样子

像个吃惯了糖果的孩子


细雨从江嘉多德神山而来

缭绕山顶的云雾时散时聚

仰面而立,让雨水滴在心的容器里

一条小溪,流经生命的每一条折痕


与湖面对饮静默,砌一座时间之塔

每块石头都保持着自己的模样

与一对羊角弯曲着伫立在时间之上


海拔四千六百米的形色

一碗墨绿色净水碗

被神灵之手高高地捧在手心里

静谧、辽远



阳光草木


阳光收起了光刺,柔软地落在手背上

山脉被一宿夜雨点化后的晨雾缭绕

羊羔花、格桑花、金露梅

依次嫁接到阳光下,那自然之光

仿佛来自自身的昏暗,高举花草

高举一束光的轻盈

直到光从指间向下滴落

直到把自己退回到光的阴影里



江源丹霞地貌


古人飞升,留下偌大的宝库

山神乱晃的棍子击倒猎人

难闻的哀嚎来自北边的牛角

月光面容,布满血色的眼


几亿年沉睡的岩石,几百年后

在一声令中苏醒,预言在流动的血脉里

时沉是浮。古老色面纱

在光的未来,交出血肉的虚无


石墙沿着树梢生长,一只猛兽

活在狭小的指缝里,人们缴械武器

手臂摆出动人的漩涡,供养鲜花

金色蝴蝶困在镜中


铁的冰雹,一枚黑色遗留物

天石遍布一个人的记忆

山脉生锈的暗红色,捂在胸口

被驱除的邪魔化作烟云


空置山顶的自生石头灶

火苗的化石,燃起了山石之心

用险情的步调,穿过荆棘

拧一拧,魔法之手编织的石链


兽被升华的人的返璞

被一根骨刺弯下天的身躯

空荡的岩层上一只天鸟的离群

和一株向阳的枯草


河流携带暗红色泥沙

沉淀缥缈的红。我用一身的黑

穿过一个人的温婉拘束

内心再次掀起了风的流苏



让时间永恒


看似无的障碍物

像是从心底漏到了脚底

“差点向你磕了个头”


万物似有隐形的圣衣

紧要时展露它的禀赋

或闲置的用意


我们终于在一碗茶水里

交代各自的深渊与疲惫

像两个陌生的天坑


恰巧被自然的魔术师

催化出一条幽深的泉源

又在一口空碗的底座上展露出天宇


有胆的,让心裸着穿过众神的目视

被迁出的地方,放一颗烧红的石头

从幕色走来的人,是日出就等的人


敞开大门

让时间永恒



一百零八个耳朵


突然云层叠加,一面乾坤

在大地所不及的上空旋转

我站在一场音律中

想要抓紧每一个音调的走向


它们向上而去,一群狂奔的骏马

踩着树梢的风,只有雨水俯身而下

只有采摘的寂静,在领受天的语言


我戴着聋子的无声,擦亮了声音的一面

像是从壁画走出的形体,未成形的后背

裸出五脏的柔弱


迎面投来的目光,绕道而来的阳光

那又是谁的美好,又和谁有关

踏出水珠的饱满与透明


在山的空路上留下水的脚印

向相反的方向展开目中的潮湿

同时获取了一道全新的彩虹


一座可以通向古人的桥

在弹奏一百零八个耳朵



矢车菊


矢车菊长在必经的山路边

高原午后的蓝绽放出新意

“白是白天,黑是黑天”


蓝是震慑与力量

每片花瓣都在向外扩音

紧绕成一颗星球的环形


续杯的茶水在空杯子里钻井

木桌椅、免费茶水,一口敞开的大锅

众多热心,向上放生水蒸气


矢车菊随风摇曳无粉黛的身子

匍匐之人,要把粮食带到下一世


一个并不快乐的造福者

早早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躲过天眼的女子,在超现实的路上急驰

剔透的墙面上寻找不实之物


矢车菊经过一个人的内心

它被向上的掌心高高举起


直到布满虚空

直到化为虚无



我始于原始耐力的摩擦


我始于原始耐力的摩擦

一块陡峭的疙瘩

忘我必是石头溢出的汤汁

或是火的热力学,足够高温下

流淌的矿物质


太阳回归线上的一块暗影

在夏日绿植的围栏间

把古老谚语概全的面孔

一一数落成传说的修辞


把一颗小宇宙演绎的真实又平凡

偶在深夜传播肉体的喧闹

词不达意,面壁黑夜


替自己坠落的神灵都放回原处

抠出绿色瓜果内里的黑色种子

包裹的鲜涩,定义成柔软


像一棵急需栽种的树苗

奔向麦子与冰雹

被石头模仿的

那座荒山



牙白色雕像


佛堂并不大,一方不大的净土

浮雕在昆仑山奶白色的骨质上

洁白如玉,是指向一种习性

忽略石头背后的意义


掌心大小的牙白色弥勒佛——

我说我聚集了多少福德,他说无量 

我说他梦里的人,我认识

他仿佛在逃离自己的转世身份

要尽快回到自己的梦中

我把我所有戴过的帽子

都一一地摘了一遍



转经筒


母亲要把历经百年的转经筒留给我

这百年的磨损,像是雨水里藏着火焰

在温润的手心,滴滴变成

隐秘的通道,去遇见另一个

或两个,生灭的见证者

镶嵌的玛瑙和绿松石掉了两颗

偏黄的质地确定是银质的褪色

她说,能修复的修复完再给我

像是给褪色的时钟

挂上崭新的时间

却没有把握,能否

刻度好轮回的玄机



南柯拉姆


白塔旁的树荫处休憩

高空无云也无风

枝干形如老去的骨头


百岁木门,流动的画面

里头,并未走出一个弯腰抬头的人


本是静谧的角落,突然涌动起来

头戴彩色宝石的女子,一个又一个

“那么多仙女”,来自四川毛儿盖

盛开的太阳花。她们消失得突然


声色在光的页面书写颂词

音律齐声,像是另一个时空的合奏

从菩提树的方向传了过来



双手合十


因为太入迷,口吐莲花的声调

一遍遍清洗昨夜的雨水,云层太低

随手扯下任意一块,捂在胸口

所有可轻的都在向内散开


因为一种色调的庄严,我默默退到墙角

又闷头闯入它的内部,子宫的布局

隔开“我”,也隔开了喧嚣与杂染

我用光的尺寸拨开它的寂静


因为太过于心安,把头低向草丛

轻抠语言蕴含的谜,时光钥匙

悬浮在一块史前的头骨上,抬眼处

大道在展露出自身的宽广


缓坡上的母亲

被路人相继搀扶着

她双手合十



野牦牛


它站在青山半腰,笃定地望向我

像是有心把时光凝固在那一刻

秋草并没有急着蜕变成风的信子

空气中的清香,是大山里的清香


它在宽阔的原野,自然成一团火球

奔向日出的方向,尘土的起落

定格在仪器里,它跑出了视觉的局限

一双眼,一百种印象


它突然跳出自身的寓意,立在那儿

呼出冰河时期的鼻息

一团上升的白雾,雪花的白

这虚无的存在,指定为某种气象

仿若一个影子受制于更大的光影




生来与草为伍,温顺、谦卑

常含累年寒气,不可冲向山顶,它们是羊

生存于谷底,低洼处得积水

马蹄印里,生青草

它们有爱,爱而不可说


它们在摇曳,摇曳在天地间

与风干的种子,与云上的骏马 


它们是一座山被迁徙的遗址

谁闭上了眼,仿佛

谁就得到了安宁



云朵


易生的植物送给美好的人,臆测的花

是满山的格桑花,阳光照耀,歌声穿过草木

被多情介入的土地,鲜亮的,隐痛的

密集中生长,有人把云朵的白献给爱慕的人

并指出,轻的部分是酸甜



我不记得他是谁


我不记得他是谁

送我七八颗绿松石的人

从胸侧掏出的掌心里

一个个墨绿色石头


一场梦的时间

他仿佛从神台走到了市井

他已送走了大半辈子

生活的湖面有大片的流云

我是唯一的观赏者

耳边的低语太过于真实

以至于都已遗忘


戴走那枚指环吧!

梦里做梦,都可以不作数


爬上那个缓坡,风雪在低头中迁徙

雨水并没能划开深夜的喉咙

避开耳膜,沉默中呐喊


去建一座新屋吧!

灶台与石床连在一起

石子路一直延伸到山顶

仅剩的食物都被狗叼去


对于匮乏,我们相视而笑

我不记得他是谁



青海湖


“青海湖里的金鱼多

金鱼的双目靠湖水调养”


一条金鱼在石头里泛着金光

一条金鱼在月色下明目圆润

一条金鱼不能跳上岸流泪

一条金鱼是一面湖


牧人传唱童谣里的浪

浪花一遍遍抚摸岸边卵石

水的悲伤没有伤口


天空是一面镜子

不提供肉体出口


白鸥群飞,都不飞向自己

齐刷刷的白,并与天空一色



再走一百里


再走一百里,就可以穿过祁连山

连绵雪山,蓝天碧云


草木披着金袍

雄鹰空旋在高空

一只银狐默默走向旷野


举起目光的人

立在自己的边界

前路白茫茫


一只飞鸟奋力穿过逆风

像是要把虚空引向它的边际



一匹黑马


一匹黑马在湖边奔跑

一公里,万尘起落的心念

和掀起的无数小宇宙

是风擦过手心的速度


倘若它对奔跑的希求胜于

对那匹白马的好奇

它就可以一直跑到湖心山



哈尔盖


哈尔盖车站,是通向湖边的一条小道

哈尔盖大桥长达三十米

被一辆大型重车的呼啸声覆盖而过


哈尔盖是一座小镇

青海湖畔的一个小指甲盖

它在一张路牌上

略微羞涩地看我犹豫不前



大美草原牧场


像一只青灰色水鸟落在湖边

内脏富饶,些许花树开出花朵

主人笑颜大方,备足了

临东的窗户与安稳,偌大的客栈

一个人的空旷。一枝塑料玫瑰

相似于装饰的爱情

经久无味地艳丽


牧草金黄,冰湖连天

勤劳之手在夜幕里不停摆阵

电火衔接的吵闹声,持续到深夜

 

若不是湖面日出,准时升起

那个神游于沙尘呼啸里的蒙面人

在一处沙漠客栈里

假装英勇,入木三分



刚察县


经幡拥有风声,岩石拥有内脏

天空拥有鸟的双翅


错开环形马路,仙女湾一直通到天上

我掉头返回人间,那么匆忙


牧草遍地点头,扩充领土

牧人打开湖的另一侧门

牛羊成群


金鱼跃出湖面,水鸟双飞

不论南北


那一片淡蓝色空白

望着望着就溢满了



西海镇


午后静谧,房间开在落日的方向

山脉披着白雪,向西延伸

车辆在远处的山路上缓缓移动


如此空旷,阳光无遮无挡

热浪涌向敞开的窗玻璃

需要消解的庸常和惯性

以陌生的穿透力量

去打破或重塑


光并不介意它的走向

时针只顺着自己的方向


日落。一个魂灵对世间的庄重倾听

被火考究的声响,一滴穿石


在天地间折身,折出

一个人对万物倾其火焰后的暗影


收起携带的碎银,与夜幕争先

又返回到刚要逃离的那座城


晚霞一直在雪山上炼就金子



创作谈:心灵的震颤


        内心瞬间的震颤伴随着过去积累的习性和惯性,在某个时刻,就用语言的形式呈现在外。文字犹如随季流动的风,它吹过我的眼耳鼻舌身和意,那静谧的欢喜和真挚的感动。

        写一首诗,有时像是自言自语。另一个自己常常坐在右面,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右面而不是左面或前面。在不熟悉的路口,一种惯性驱使你一直右拐,仿佛右面存在某种特殊的引力。小时候常听老人说,夜里不能回头,若要回头就得从右面转身等等。右面被赋予某种说不明的神秘。这种无意识的选择,像是行走在尘世的自己是另一个自己的附属品。倾诉的自己和聆听的自己都带着同样的表情。

        有时跟你在说。“你”是一个无限的存在。“你”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物,或六道众生的所有生命。以平行的视角,不仰视,不俯视。与你说,说从前的、现在的、未来的。像是在完成它(文字)自己独立的命运,仿佛与我有关也无关。

        有时也会为了找到合适的出口,向自己讨要遗忘的过去、未知的未来,让它们彼此认领。万物替自己呼吸时却没有谁想要表达自己。只有我在寻找自己的声音和语言。

        有时像是一幅幅静止的岩画,风来了走了,只是静默着。每个闪现的火花仿佛都是为了描述一个缺口的整体,或一盏灯的黑暗。

        触动常常来自于自身的风口,它潜伏在光与芒之间,相似于神与人的距离。

        诗歌与自己是相互寻找的过程,也是彼此成长的过程。我和它的相遇带着更多的必然,这是我一直坚信的,包括生命中遇到的每个人每件事,但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处理这个必然,这必将是用尽一生都要深思和学习的问题。

        完成一组诗或一首诗,开始的兴奋到之后的不确定总在相互纠缠中沉淀延续。如果说自信是初春的雷声,不自信就是夏日的雨水。

        词语创造的画面和它所带来的不确定性,就像大海之上的一艘独行的帆船。每当高估自己的才智时,会被一种积极的欲望捆绑,随之而来的是暗淡和默然。诉说自己,像是在自述一个矛盾体。

        写作像一种定力,束缚你的肉体,提供你思想擦出火花的一座雪山。

        拆卸和组装自己眼中的世界同时每一个细胞都拿着放大镜观察一个熟悉或陌生的物象,对确定又不确定的事,做一次提炼式的重塑。我乐于享受每一首诗所带来的触动,也常常迷之于其中。文字的电流有时像来自晴空万里,有时像来自滑如丝的湖泊。产生的共鸣就像是两座雪峰之间的一次震动,白茫茫的浪花在清洗尘世的灰,。

        在习惯的累积和坍塌中,不断地丢弃那一个个无知的自己,直到你找到了自己,又发现了无我。明亮的窗玻璃上繁星点点,又生出对光的欲望或对黑暗的摒弃,你不断上升或永久下坠。这是一次无尽追寻的开始,也注定是独自潜行的过程。

        每个文字背后都带着一个写作者日夜兼程的坚守和取舍,所有呈现的都将是自己能呈现的或者说是可以呈现的。

        我喜欢写诗,也喜欢看小说、散文、或论著等,偶尔也写写散文和短篇小说。

        探求未知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诱惑,我喜欢用学习和想象去填补这份空白,这是我写作最简单的目地和最直接的表白。

        写作就像身后拽着一个无底大口袋,所有写下的都将是自己的过去式。你永远在奔向下一个路口,影子长长地拉在身后,有时变形,有时失踪,而思想的触角总是向外伸出一根长长的天线,接近于神的位置。


原刊于《青海湖》2021年12期

那萨2020.jpg

        那萨,女,又名那萨•索样,藏族,青海玉树人。曾获第三届蔡文姬文学奖、第八届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首届师陀小说奖·优秀作品奖、《贡嘎山》杂志2015年度优秀诗歌奖、第三届唐蕃古道文学奖等。出版有诗集《一株草的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