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烂的爱
你储备的肉发了霉,白色绒毛内暗藏黑斑。
如果剔除掉它们,这肉还能吃,
不过就有了浓郁的陈腐之气。
你和她的爱情,也是这样,
新鲜期一过,也开始霉烂,根本就无法阻止,
你们只好偷偷向背,把情欲之手伸向别人。
似乎只有杂交,树木才能蓬勃生长。
似乎只有依靠变节和遗忘,人种才能繁衍。
你和她无知无畏,跟着本性走到了今日!
溯 源
那时车内闷热,脸早就发烫,
皮肤上黑色素慢慢增多,但你我仍旧不改初衷。
明知在白纸上写了黑字,明知肉体在承受苦难,
但还记得:车外河边凉风习习。
还记得有人在河堤上走来走去,像个中学生,
弯腰拾起薄石,打起一串又一串飞漂。
石头沉入水底,其过程竟然长过一个世纪?
是的,除非你再次从车里出来,把我从水底救起。
真的,除非我于淤泥中慢慢睁眼,看到——
十年前,我俩来到河边,你突然把我推进河里。
人世之海
从桑多地界上,肯定跳不进天空里的那片海。
那么,从桑多天空里一跃而下,必然能跳入这滚滚红尘。
我爱在细碎的星辰组成的沙地上摩擦粗糙的脚板,
我爱在日月高灯地照耀下突然起跳。
我真的到了这人世之海,群山如潮,千万间大厦鼓荡不息,
人群以鱼鳖的身份挣扎突围,想涌上沙滩。
我也挣扎突围,呼吸越来越艰难,真想永远沉入这海底,
又突然警觉过来,开始了无望的漫游。
自 拍
你的女人躺在床上,她喜欢赤身裸体地睡觉,
现在她不曾入睡,看着你的后背。
你手持相机,拍镜中的自己,你从镜头里观察:
脱下藏装后的你的女人,她和他族女人毫无二致?
你有点莫名的兴奋,她的姿势,她的肌肤,她的表情,
突然异于平日,成了你所完全陌生的。
你拍下了这令人惊诧的一幕,将她搂紧怀里。
哦,天哪,这女人,她又把自己还原成了你最熟悉的。
老年痴呆症患者
以前,在电话里说“我爱你”,道路上形同甲乙。
以前,在微信里说“我想你”,现实中失之交臂。
后来,我从地里抓来蚯蚓,炒熟了,端碗土腥给你。
你挣扎多日,从病榻上爬起,知我又犯了老年痴呆。
哎,你这个傻傻的老太婆,清醒时,
当着当年我送你的那面镜子,我怎好意思把你忘记?
那些白首爱情,都是虚拟。——是这样吗?
惟有电视里的黄昏恋和臂上纹身爱,被我俩时常提及。
你和你的守护者
你从浴室里出来,躺在床上。
闷热的夏日,给了你袒胸露乳的理由。
你用宽大的毛巾遮住屈起的右腿,
而左腿和上身,则裸露在临窗的空间。
下午四时的阳光蒸腾着桑多镇,
而你就是另一颗让人灼热的星球。
墙上画框里,被囚禁的老人
对着铅色天宇,伸出绝望的手臂。
是的,他看着你出生,在母亲的臂弯里沉睡,
后来背着书包,去了那混乱的学校。
在承受了过多的失败后,现在,你无所谓了,
袒露着油黑粗短的腋毛,在房间里昏睡。
老人只好挣脱画框的约束,从墙上走下来。
他刚刚拉开窗帘,你就换了一个睡姿,
暧昧的光线,一下子扑向了
你那鼓荡着生殖气息的情欲的双乳。
我们的婚姻
何时就进入了婚变过程中的幽暗森林?
树皮皲裂,人间黑蚁在缝隙里进出。
往上,稍微完整的地方,刻着我俩的名字。
往下,白的根须僵硬如虬,攻入土地深处。
密密麻麻的蕨类植物,傍依着死的苔藓,
生的顽石,在死中求生的蜘蛛。
当年,在这棵树下,情欲突然拥抱了我们。
后来,在此地,那黑脸山神也给予我们以恩宠。
而今,你无言地看着我,眼里全是哀伤。
我只好扭头看那天空,那被乌云笼罩的,
被树冠遮蔽的,也被八月的大风高高激荡的,
群鸟盘旋的,色彩凌乱的,我们的天空。
原刊于《都市生活》2021年第11期
扎西才让,70后藏族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之一。著有散文诗集《七扇门》,诗集《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桑多镇》《甘南志》,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