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尕玛的歌声
加拉尕玛生态园中,晚会即将开始。各色人等,或衬衫笔挺,或衣裙窸窣。高谈阔论者甚众,低声悄语者亦夥。语流激起的波澜,盖过洮河之水声。草甸上黑牦牛蹲伏,不再移动脚步,只是与黑夜交换眼色。
一个身材娇小的藏族女歌手,穿着红色藏式单衣,站上舞台向大家致意,开始歌唱。就像一把锋利的铁犁,置身于田野。闪光、笔直、坚定,一把声音的犁闪耀,朝着未知的方向剖开混沌的泥土。声音在转弯,并不停顿。藏族歌曲经歌手发动之后,很难判断什么地方是它的终点。歌声继续赶路,女歌手让听众们心情出汗,那是汗颜之汗,而非可汗之“汗”。门楣的颜色更加鲜艳,来自遥远省份的越野车打了个激灵,畏惧于声音的鞭策。街角是生活的余烬,地上满是愿景的风马,煨桑仍烟气袅娜。
不知道这首歌什么时候能收住,正如我们不清楚道路在哪里终结。歌声是那么锋利,就像无影灯下的手术刀,能剜掉你积郁之瘤。歌声是那么长,就像你一生所有走过的路途,备受煎熬的日子。歌声似乎是你唯一的伴侣,去带你看那些转山会、跑马节、赛马会、酥油花会、望果节。从这一座山翻越那一座山,从这一片雪转向那一条冰川,从这个草甸移动到那个荒漠。
歌声里藏着一个不歇的发动机,一个认路的魔咒。这歌者的笑容,慢慢变成一朵蓝色莲花,浮游于空气之中。她的手指,不是枝蔓的象征,而是梦幻的鹿角、雪豹的白日梦。我们也许会见到藏族寺庙中的领经师,其声音浑厚,穿透力极强,发出的声音如飞机轰鸣。此刻,她的歌喉获得了领经师的奇异性。
你置身于如此喧闹的场合,会震惊于加拉尕玛晚会传出的歌声:它生长着危险的蒺藜、微笑的利爪。但所有人都领受了歌声的恩惠,那甘美的膏油。至于倾斜的雨雪,冻土层的绝望,坐实了昔日的虚妄。比这歌声更令人绝望的,是它给你一种复苏的可能。
声线里的高原万物。酒歌里酝酿着箭歌,打青稞歌中孕育着犁地歌。歌声也会娶妻生子吗?不管出于魔性还是神性,至少你不太相信这歌声是从一个女孩口中唱出,在第一个音符飞扬而起时,你看了看屋顶,是否有奇迹现身;墙壁是否活动,玻璃会不会震裂。声音穿越了36个烟圈。静修者,正集中冥想黑色咒语“阿”。
声线中的愿望、爱情与力量。据说,米拉日巴空行仙洲之邀去拜访,五仙女姐妹围成一圈向他齐声歌唱。她们的歌曲中,有一段歌词谈到了具有神力的海螺:“你的茅舍坐落在拉曼杰摩上的左侧,/在拉达河畔,/龙王吹响了魔力的海螺,你的茅舍变成了实现一切愿望的宫殿。”歌声,不也是这样吗?
声线的精准度,如同神授。一个人,就居住在这样的天地人环境之中,高山与沟壑、荒原与峡谷,他或她,一定会将山川地形刻画成声音,再置于胸中。他或她,一定会将生死之箭,背在身后箭囊之中,时时射出高远的圆弧。力之美,教人惊叹。
要让神灵、魔王与众生同时都能听到,就必须这样唱。
天籁如鹰隼,在天空下控制一切,除了牦牛的灵魂。高原野牦牛介于人神之间,听到了三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在勒秀看藏戏
我没想到这就是舞台,简单到像个临时搭建的预制场。但没有比这更好的舞台了,背景是赭红色断崖,旱柳与刺藜,地衣如毯。这里紧挨着洮河,水面上不时出现羊皮筏子和木排,石花鱼畅游;对面是幽深峡谷,水流是不败的乐器,弹奏不止。没有比这更好的舞台:日月经天,穹顶深邃;风是高原的风,光是原生态的光。更多时候,藏戏表演没有舞台。
这个地方叫勒秀,藏语“吉祥美丽”的音译。这回演出的剧目是《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乐音还没有响起来,台下那些藏族村民就早早到场了。年长者翘首以待,中年女性低声细语,孩子们追逐不停。远处有三四个藏族青年,靠在栏杆上,仿佛在商谈什么,不时交换眼神,并偶尔朝戏台投来一瞥。戏,早已开始。
藏戏,藏语名叫“阿吉拉姆”,意思是“仙女姐妹”。据传,藏戏最早由七姐妹演出,剧目内容多为佛本生故事或雪域神话。有时藏戏舞台的中央要祭戏神,会在那里建起一个周围以树环绕的祭坛。而今这一切都省略了。周遭就只一个大祭坛,戏神出没之所。这戏神,就是上师唐东杰布,他在母亲的肚子里待了80年或更长时间,出生时头发胡子都白了。在藏戏里,他的面具是白色的,前额饰有日月,两颊贴着短发,眉眼嘴角永远带着神秘的笑。他是藏戏祖师,因为制伏了一个关在大石下的魔怪,并身穿“疯子”的奇装异服6次出现在市场上,表演了一场滑稽戏,因而吸引了一些老翁到市场上来,他们个个骑着游戏马的木杖来看戏。最终,他认识了能歌善舞的七姐妹,组成第一个藏戏班子。
此刻,乐手开始了他们的热身,音乐悠扬中蕴藏着激昂。
于是开始了祝福仪式,引导演员上场。开场仪式主要是净场祭祀,祈神驱邪,祈求祝福,并介绍剧情。之后,先由戏师介绍一段剧情,然后由一个角色出来演唱一段,所有演员共同起舞或表演技巧,依此循环。演出不分幕和场次,剧情讲解者和伴唱伴舞起着分幕作用。大多数观众熟悉戏中的人物和故事情节,他们观看演出,主要是欣赏剧中唱腔、舞蹈和特技。因情节发展由戏师介绍,故剧中人物可专心演唱或表演绝技。
故事举世皆知,但甘南藏戏独有其妙。忆昔,松赞干布十分爱慕大唐盛世文化,就有派人去长安请婚的愿望。他的首席大臣禄东赞主动请缨,要去长安请婚,松赞干布欣然应允。出发前,松赞干布取出七枚金币和一副镶嵌着红宝石的铠甲,又拿出三封密函对禄东赞说,“如果唐皇为难你时,把这三封信呈上,兴许会对你有所帮助”。唐太宗出了种种难题,对各国使臣们进行考试,胜者才会得到迎娶文成公主的允诺。禄东赞机智能干,松赞干布如愿以偿。结局圆满。只是文成公主回首故土、失声痛哭时那句“天下河水尽向东,唯我一人向西行”令人悲戚。
乡亲们看得目不转睛,听得出神入化。又有那戏师在舞台上蹿来跳去的,实在是个报幕人、导演兼编剧,可是一点也不讨人嫌。
这也好。戏师当场出现在舞台上,一心一意介入演出过程,这岂不是世界上最前卫的后现代戏剧?还有一些突然闯入剧情之中的人,包括乐师和伴唱者,一个个都极有主张,当场指使演员如何如何,甚至大模大样地搬动道具,有的还掀起门帘“动脑筋想办法”临时改动剧情。这真是超级布莱希特呀!演员和观众的理性因素在演出过程中蓬勃生长,破除了戏剧的“生活幻觉”,时刻意识到“我在看戏”。天空离我很近,而剧情只是人间背景与历史插曲,各人边看戏边予以审察。
此乃布莱希特与藏戏的偶遇,还是戏剧本质上的暗合?
几小时的藏戏演出,几乎满足了我对表演的所有欲望,高度的形式感、魔幻与现实混合,特别是——以天地山川为舞台的快意,以戏剧娱神的见证,大白天演员与观众有点距离又打成一片的白日梦之感。
洮 河
我所看到的洮河,与地理书上的洮河难道是两条不同的河?
我所看到的是先秦的洮河,古诗十九首的洮河,弱冠之洮河。这不是《禹贡》里记载的河,《临洮府志》上正儿八经诠释过的河。
早先,藏族同胞带上有长柄的双面鼓,在河边跳起“天虎之舞”,娱神祭天。
这一天,我们看到洮河就停车,就挽起裤脚,脱下皮鞋。起意舞蹈,结果风先开始舞蹈;吁求阳光,阳光立马像骑手从远处奔来,再挽辔而行。
洮河,藏语称为碌曲,鲁神之水、神水。泥沙,是下游的事。这段是故事的楔子。水爱留不留,爱流不流。雪水冰凉,曼陀罗如绘。洮河在眼前。他在这儿刚发声,学说话。他要把自己搞成大人的样子,河流的样子。
河边是树阴、马匹和石雕,是小兽、蚊蝇和牦牛粪,是青青草、微微风、没心没肺的歌。
他不解星宿海的风情,也不曾对支流三岔河摸上一把。只是受到神秘的推力,说不清的梦想之引领,一路逶迤而行。他走路如跳跃,有时会来点“人来疯”,比如看到一座山,或一个崖渚。河中洲,满眼绿,好心情。他不受诱惑,只应挑逗。
洮河,自河源由西向东流,至岷县县城后受阻,急转弯,改向北,偏西流,形如一横卧的“L”字形。甘南高原,洮河的茅舍。不,是他的牦牛帐篷。洮河在受阻后才长大,才有脾气。
他的胳膊因爱情而鼓胀,走路时睾丸叮当作响。他的太阳穴,是歌唱的马达。洮河,自自在在地流,随岸赋形,受阻而歌。
我在一个藏族老汉的眼睛中发现了洮河,他的洮河从瞳孔注入眉宇,伴有微弱的辉光。在藏族老妇的颧骨上找到了洮河,院落里的每一粒青稞上都有她的心情与汗水。洮河流成了诗经、乐府,归于黄河,成为汉赋——与黄土、峭壁、山林浑然一体。
美少年洮河。系马高楼垂柳边的洮河。神水洮河。
美仁大草原
薄雾冰凉,被黄绿相间的草色所渲染,秋意如格萨尔王铁骑突入。在这里,天气预报员总是事后诸葛亮,即使他深入不毛之地。牦牛脚步沉重,内心却自由散漫。乌云也遮不住牦牛的黑!偶有藏羚羊的影子,猞猁出没。这样一个天地幅度,一种与江南迥异的物候,一条伸入无垠之路。
冰冷的雾气是灰暗的,透出一种乳白。泉眼甘洌,异样的温情。蒿草、毛莨和小叶枸子,还有酥油、蘑菇和山野菜……草原作为语言的纵深感,情色如野藏驴皮铺陈到天边,浅棕色而极有情致。这里的女人,身上交织着温顺和坚韧,并加入不羁之举,这种反差令她们更具魅力。草甸型原野,令男人受色相之洗礼,并让女人行精神顺产。擎举酥油灯就是以肋骨来燃烧,脊梁用于通向草原深处的连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仪轨!
坡度是为了纵向延展,为了看,为了叙述。
草的层次,泥土与石头的复调,飞禽与走兽构成的动感。你只需将目光抬高三公分,就会见到原上丘陵,就像看到一个侧卧的女人,妙曼的身体与面孔,充满光辉与藏香气息的肉体。那是岩石和土构成的纯洁身体,在光线的变化中,她展示自己,不,是光芒在叙述观感,作一次超现实主义的摹写。草原是一种咏叹调,一种歌剧舞台。没有人与歌声,草原还成立吗?正如没有佛陀的加持,青藏高原会失却神性,只是一味地高冷与荒芜。
观看,就是唤起记忆。
草原是一种大记忆:迂回的,杂糅的,荒凉而热情。在这里,记忆以一种辽阔与变化的地貌,来表达事物的面相与细部:从大历史到小面具,从时间深处的挣扎到空间之内的突围,以及马儿驰骤而过的瞬间,性、劳作与享受,河岸边庙宇的倒影,语言的乌托邦,歌声与战栗。扎西才让,这位藏族诗人曾这样写道:“土司家的二小姐在宝蓝色的长裙中/优雅地睡着了,完全放松的姿势令人着迷。/她的柔软的黑发与裙子连为一体,/小小的乳房,像极了一对来自汉地的瓷器。”她,“蜷缩了修长的姿体,浑圆的臀部,在午后的阳光里有着暗黑的影子”。
哦,美仁大草原,土司家的二小姐。
原刊于《散文诗》2021年第11期
王自亮,浙江台州人。曾先后担任台州行政公署秘书、台州日报总编辑、浙江省政府办公厅研究室主任、吉利汽车集团副总裁、浙江工商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著有诗集《三棱镜》(合集,1984年)、《独翔之船》(1992年)、《狂暴的边界》(2004年)、《将骰子掷向大海》(2013年)、《冈仁波齐》(2016年)《浑天仪》(2017年)等,批评集《鹰的蒙太奇》即将由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众多诗歌作品入选《青年诗选》(1981-1982)、《朦胧诗300首》等各种全国年度诗歌选本。诗集《将骰子掷向大海》获首届“中国屈原诗歌奖”,组诗《长江》获2019年中国头条诗人奖,小长诗《上海》获第2届“江南诗歌奖”,并被评为名人堂“2018年度中国十大诗人”。部分诗歌翻译成英语、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意大利语等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