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尔寺


青海!塔尔寺!

遥远的名字,顷刻——

变成脚下坚实的土地。

十万岁的大海在焦渴中死去,

留下一个年迈的孤儿。


塔尔寺!青海!

一滴眼泪,一艘小船,

在青海湖面缓缓行驶。

黑夜站起,一堵阴郁的墙

横亘在人与风景之间;


石头是最初的圣殿,

太阳栖居的峰顶,一面火红的旗

招展,而月亮

在峡谷里安静地卧躺。


信仰冲出祈祷的身体,飞翔…… 

疲倦地歇脚在塔尔寺。

转经轮摇动尘世的一个个大梦,

连接过去与未来;


憨厚的偶像端坐,开阖的眼睑

仿佛天国的两扇水晶门,

瞬间——打开,终生——紧闭……

在透明的阻隔中培养心性的坚韧。


鼠曲草执拗地爬行,像绿色的器皿

不慎掉进沙漠,碎裂,水溅出……却推动

无边的绿,向远方之外的远方

扩张……


而白塔不动声色,

世俗的香火杂乱地焚烧,

塔的尖顶正翘首仰望天空;

而红墙下,

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哭泣……


2009年8月12日



青海湖畔致食指


从异端——到经典,只有一本教科书的

距离,半寸厚;而时间的

胎毛已焦虑成霜一样的白发。

迟到的荣誉像一枚尖锐的钢针,

穿过太阳穴,穿过脊椎,穿过髌骨,穿过

无法再度称作食指的第二个脚趾;

诗歌政治成长的历史,诡秘如一团神奇的海绵

吸干童年和青春,甚至吸干

政治的诗歌。

如今,真诚、朴实与憨厚

已是这个国家黑色的讽刺,一件

名存实亡的新衣,顽皮地

看着光屁股的皇帝。

理想已碎成一片片枯叶,飘零

在混浊的天空……

而你,只是一名诗人,

一个在寒冷的冬天热爱诗歌的人,尽管

在没有人性的年代,你或许

更愿意做狗,一条

用牙齿啃咬铁链、肉身撞墙的疯狗。

三千五百米的高原,青稞的未来

在田野里卧倒,飘起了酒香;

以赤红的丹霞山为背景,

我看到你缺牙的笑容,拂过

独眼青海湖的微波,依然清澈,

依然闪烁着孤独的光……


2009年8月9日



丹噶尔


丹噶尔,一只反扣高原的白海螺,

撞击,摩擦,——产生微妙的斑点。


唐蕃争战遗留的战靴,

缓缓升起一朵偈子似的莲花。


蹭去折戟的尘垢,湟鱼

在螺壳深处衔紧海水的记忆。


仓央嘉措为皎洁的月亮押上藏地的韵脚,

情歌在每一块青石板中沁出。


而鹦鹉的皮影在黑边牌坊下雕刻时光,

排灯照彻皮绣的每一根纤维。


丹噶尔在历史的老街上随风飘成传说,

驼铃比郁金香更灿烂地开放于旷野……


2009年8月25日



尖扎


土墙,村道,篱笆, 

松动的岩石,那颗尚未蜕换的乳牙。


一名渴望书包的男孩,惊诧于

相机的一声咔嚓,铁锈红的风景

和腮帮上的泥巴被定格。


来客仿佛一群莽撞的外星人,

踏碎坎布拉的屋顶,

喧哗的调笑比经幡更高地飘扬。


在水的絮叨之外,

森林选择山的沉默。


刺玫花,这大地的折光,

淹没流浪汉的一只半鞋子

和他慷慨的承诺。


高原是一本摊开已久的辞典,

词语迎风招展,如新鲜的草莓,

追问丹霞山句子的组合。


从鸟笼到囚室,隔着人字铺设的

兽道主义小路,

返祖——人正在向猴子进化……


2009年8月28日



茫崖


茫崖,陌生的地名,

有如搁浅的海龟,

经历海水的涨潮和退潮,

被遗忘在沙滩。


茫崖——现实对未来的

迷惑,镌刻黄土对水的眷念,

一段独自站立的秘史。


偶然的过客

伫立湖畔,端详

细软的时间如何从水中慢慢

渗出,又倏忽消失……


从乌鲁木齐到青海, 

一抔黄土模仿水的形式,

艰难地流动、挪移,

驻足。


以海为名的一座高原,

干旱是它的宿命。


丹霞山的激情把寂寞

像石块一样扔出去,

去而复返,碎作风沙,

遮蔽屋顶的破旧。


2009年8月28日



老街


灰色的土墙,酒香渗出翻飞的彩幡,

随风招展……

蜿蜒有序的石板路依着排灯的指引而伸展;

湟源的女人轻捷地游走,裙摆飘动

像野性的刺玫花。古旧的牌坊故作镇静地矗立,

绷成一张长方形的木弓;

漫天飞舞着没有箭矢的木棒。


老街,一只灰色的空口袋——

不再艳丽,风情也不再,

只是装满城市的泡沫和资本的谎言。

城关小学斑驳的墙壁

有时间残留的红色语录。

排练场:滴答的钟表在奋力运转,永远

追赶不上时间的脚步。


2009年9月4日



日月山


声音在岩石深处呼喊。


从太阳到月亮,

是黑眼珠到白眼球的距离,

却相隔一道语言的深渊,

紧密相依,永不重合。


在战争与和平之间,汉服的女子

俯身捡拾青春,引致反弹琵琶的绝望

——抛出黑框的镜子,

漠然的北风卷起爱情的碎屑;

回眸:不再眷恋。幸福已在远方……


牦牛在山坡上缓缓行走,

而来自故乡的泥土粘连着燕子的脚踝,

方向不明,茫然在空中漂移;

泪水像一群白色的绵羊奔跑在蜿蜒的小道,

为它宿命的祭坛。


乡愁一点点堆积,拱成

绿色的帐篷,掩饰枪戟交错的光芒;

而女儿心滋养的倒淌河

执拗地浸泡传说,

河面浮起一串串相思的红珊瑚。


金黄的油菜花蘸取空气,

翩然起舞,放肆地扭动腰肢; 

一粒花粉坠落,成长为历史芬芳的古树。

陡起的十字路口,显露

正在崛起的帝国隐秘的裂纹。


旷野,满眼的葱绿夹杂些微的嫩黄,

掩盖了多少文化的白骨?

高原沉默。唯有一枝牧笛

响起,温柔地抚摸离别和死亡的忧伤……


美是那么脆弱,又那么动人!


2009年8月25日



花儿1


花儿是一种根部晶亮的非植物,

扎根于疲倦的黑夜,

在脚夫的喉结上生长,

贴紧了陡峭的悬崖和羊肠小道开放。


秋天即将来临,

昏黄的冷风翻卷大街小巷的彩旗,

吹起美得让人心疼的尕妹,

赤足踩踏刺玫花的故事。


穆斯林的头巾闪烁白色的梦,

神秘如黄土地垄下汨汨流淌的泉水,

一名来自乡村的歌手

在高速公路上无所适从。


水井巷熙攘的人群

像一只只蘑菇趴伏于潮湿的树桩,

蓬勃地生长,急促的呼吸

可以引发一场爱情。


吆喝声不断的小摊

在尘嚣里拥挤着寻找安谧的归宿。

为了生计,摊主满面堆笑,

表情比门槛更加谦卑。


小鸟啄着门帘唧唧喳喳啼叫,

追问花儿在何处匿身?

作答的不是和声,而是杂音:

流行歌的曲调像锋利的锯子——


花儿凋落,花儿寂然,

花儿不再是少年的梦想,

沉默是一面镜子,

照出了天空的洞穴。


2009年8月27日



麒麟湾


麒麟蹑步,逸出对奇迹的渴望,

树杈似的犄角移动,轻叩命运之门……

有水陪伴的夜晚,诗是

两颗心清澈的流动。我讲述往事,

回忆那少为人知的童年,看月光在你眼底闪烁……

寂静的树木眨巴褐色的豆荚眼,

为你的降临而见证神秘:

带电的唇吻灼烧敏感的心脏,

子夜的黑也不能阻挡

清秀的眉眼放射钻石初生的光芒。

天边最亮的一颗星辰像慈祥的老奶奶,

裂开豁牙的嘴巴,哼唱

原生态的“花儿与少年”,把韵脚抛向

非词语不能抵达的青色高原。

远离尘嚣,这是令人沉醉的时间, 

静谧是它的本质。满月的脸颊流溢

幸福的笑意,善良是另一种形式的高贵。

美携手美的辐射体,将奇迹缀满天空,

镂刻水晶台阶以凸显神秘的透明……星体的奇迹

自有现实的根基,爱,不期然地迸发……

麒麟不紧不慢,绕过一道湾,又一道湾, 

从容地走向新的圆满……


2011年8月16日



重返塔尔寺


正午的塔尔寺,阳光灿烂——

在十万片菩提树叶上叩出十万个等身的长头,

十万尊狮吼佛像在同一瞬间浮现。

如意的八宝塔下:人声鼎沸。烧香的男女像一条百足的长虫,

各怀各的心事,驻足在色彩斑斓的

门槛之间,依次蠕动……

而我,一块长期流浪于墙外的残砖,

静坐在白旃檀树下,与莲花盛开的你

一起观看班禅的白马昂首进殿。

墙内,酥油灯点燃杂草成为鲜花(这并非传说),

有荆棘热烈地簇拥,幽暗的森林布满明灯。

与你并肩站立,我看见云层背后一朵羞涩的莲花,

白皙的肌肤让星星闪烁嫉妒的眼睛,

它饱满的胸脯仿佛蓄存了整个高原的乳汁。

这是夏天会议的茶歇,享受喧嚣中的静谧——转经筒旋动

一则轮回的故事……

朱红的寺门封闭已久;彩色的经幡下,另一扇大门敞开,

随冲天的飞檐指向那座名叫爱情的寺庙……

熙攘的人群浮动如泡沫,只有我和你……

正午,抓住一缕偶然飘过的阳光,

抟成一把纯金的钥匙,等待黑夜——

我们的白昼——的降临

去打开月亮这把银锁……


2011年9月16日


注:  1.花儿,流行在西北的一种民歌,有时也意指少女。


原刊于《金银滩文学》2021青海湖诗歌节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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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剑钊,诗人、翻译家、评论家。1963年10月出生于浙江省湖州市。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著译《中俄文字之交》《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阿赫玛托娃传》《诗歌的乌鸦时代》《比永远多一秒》《汪剑钊诗选》《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黄金在天空舞蹈——曼杰什坦姆诗全集》《茨维塔耶娃诗集》《记忆的声音——阿赫玛托娃诗选》等数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