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
在古老的北方,人们习惯于
秋后进门,收齐能够归仓的颗粒
卸下所有的贫乏与困顿
人世温润,积雪覆压的村庄
总得增添一些喜庆
冬天,说来也就这么来了
大地屏声静气。十九岁的新娘
早已褪去羞涩和红妆——
更多的孩子,会在腊月时节
比较集中地出生
气球在空中飘来飘去
数千年来,体型庞大的獒犬
再也找不到重返原野之路
又一片雪慢慢悠悠地落了下来
脚下的这片土地,不再干涸
及物
性情暴烈的独角犏牛,据说
是在好狠斗勇时,蹭崖发威
把右边的那只弯角误塞进了老鼠洞
就像数百年前生肖榜上的那次偶遇
千禧年的深夜,突然暴毙的另一头耕牛
最后,还是在心脏部位找到了
致命的绣花针。四野的庄稼
从那个春天,开始荒芜
从青海湖畔带回来的牛尾拂尘
挂在城市的墙上,百无一用
这些年我们远离泥土,无法掸去
那些渗透骨缝的尘埃
高悬于堂上的牦牛头骨
镶金错银,披满哈达
两只空洞的眼窝里
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立冬
多年以前的老木屋
几堵低矮的土墙围绕着我们
满园子的青菜长势喜人
老人们说,猫洗脸,柴火笑,梦见绿色
是家里要来贵客的先兆
自从您走后,也就习惯了
让亲人们聚拢身旁,习惯了
沿着固定的路,走来走去
一步一步地圆范自己——
笼子里的蝈蝈,只剩下最后一只
晨昏颠倒地吟唱
“水始冰。地始冻。雉入大水为蜃。”
这是多么美好的想象!
让我们对每一缕斑斓都心存侥幸
北方的秋天确实是太短了
所有的叶片,都来不及
慢慢老去
星辰
偶尔会谈及,一首诗的生命
几杯酒的温度,或者依旧
一言不发,把世界交还
幽暗深处的那双眼睛
“玉碗盛来琥珀光。”诗人路明说
只有夜光杯才配得上美酒
古老的北方,一场又一场的大雪
就这么下着,所有的日子都慢了下来
庚子年的冬天,我们
还算过得温润
龙头
入冬的第一天,依次在台面上摆开
管钳,扳手,内六方,尖嘴钳子
梅花螺丝刀和带着敲击锤的电筒
煞有介事地,完成一个龙头的更替
躬身狭小的柜体里面,才知道
纵使有再多的器械,也难以应付
藏于暗处的那枚螺母,十三年后的锈迹斑斑
如此局促的午后,渐知天命的我们
早已习惯,生活的跑冒滴漏
学着你当年的样子,把几缕麻
塞进嘴角的时候,充盈的唾液突然干涩
堵塞多年的那根泪腺,一泻如注
岁末
一身锈毛的老犏牛热气腾腾
从冰封的河面上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然后才能看到车,低矮的轩和辕
狐皮帽子的两根缎带挂满冰凌
整整齐齐的半垛柴火,就能
让所有的冬天,感到踏实
多年以后,在遥远的城市
水泥堤坝阻拦着所有的河道
阻拦着,那些毛色晦暗的候鸟
这一年我们都过得躲躲闪闪
生怕哪天,会被一片叶子带走
黄河北岸的雪,始终没有落下
原刊于《西藏文学》2021年5期(责任编辑:子嫣)
刚杰·索木东,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藏人文化网文学频道主编。作品散见各类文学期刊,收入数个选本,译成多种文字。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