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
我拿着这片暮色,仔细观看着里面的道路、山峦
像观看医院拍的透视光片
似乎有一个人,从光片的另一面也朝我们看着
世界就在我们中间
所以,它才是中立的、客观的,也是唯一的
因此望远镜是多余的,它已经很旧并有些模糊了
哭泣是多余的
公路上空旷无人,月亮在暮色中升上天空
我们已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才能让人们感到
这世界不是中立的
它朝着某一面稍微倾斜着
当你独自走过长长的街道,风轻轻吹拂着脸颊
明显地就能感到这点
从严寒中回来
从严寒中回来后坐下烤火,手指似乎
正在融化,一个个要掉落下来
从严寒中你的手跟随着你回来,而你
却没有感觉,直到烤火时它们疼痛起来
天空蓝到虚幻的程度
草等着长出,而严寒也是一种条件
你一个人在路上走着
风的周围,都诞生了一种工具
治理着蓝天,以及更远处的虚空
深夜
它嗥叫的时候,我总是醒着难以入睡
草原上,声音全靠空气传播着,透明,开阔
不知它在哪里,而深夜中时常可以听到那叫声
痛苦、愤怒,同时也有一些躁狂
银河闪烁着流过天空,它的尽头可能有一片海洋
在这下面,我平躺着像一道积雪的山脉
等到春天时草地上的繁花也像是银河
但那时也能听到它的叫声,它的喘息声
它也许非常强壮,但还不够强大
许多夜晚,都在它安静后,才有了睡眠和梦乡
许多夜晚,人人辗转反侧,都能忍住,和平静下来
寂静的房间
风在前面的树林里哗哗作响
书在桌上,杯子里一头鲸鱼静静悬浮着
在它离开海洋后迷失目标,就一直困在这里
屋外,树林满是黄叶,或是发芽转绿了都不像是
生活,而像是考验,像是梦境
只有月亮,是真正来自另一个世界
它经常进来,静静地照着那头鲸鱼
只有它们有必要察觉,外面山上全是白雪
房产
墙角处,一根电线伸出来的线头,像是死亡的
一个钓钩。但是当一个人真的死去时,有些东西
瞬间就失去了用途
有些东西在那里,如指纹一般无法遗传也无法继承
太阳在天空漂流着,如同一块木片在那里燃烧
山岗的轮廓线像一片波浪在窗户里起伏
屋里没人时波动得更为厉害
阳光倾斜着一直照到了墙角,地下一双皮鞋放着
每一天,它的主人都有穿不上它的可能
秋夜
几个烤火的人身后,天空暗下去了
石头不可能燃烧,但煤块这样黑色的石头可以
几个烤火的人旁边,一个死者的
鬼魂在桌边,查看着桌上的火柴盒、茶罐
风,可能会被赋予
更多的意义,然后又被安排远去,给予更多的任务
无数星星,高高地在天空中闪烁着
烤火的一个人伸手,触到了炽热、坚硬的火炉
感到可能也触到了星空中那最亮、最高的存在
烛火
烛火安定了每户人家。书上的字
也变得清楚了。更清楚的是字背后的东西
烛火静静的,偶尔才跳动一下
谁手上的锁链,举过去似乎都能被它熔断
应该到来的,可能正在路上而不是不会到来
远处一条小河,静静流动
在烛火和墙壁间,我们站着,影子投到墙上
我们感到,我们自己也遮挡了那些影子
让它们一直都难以露出
本来的样子,难以露出影子中明亮的地方
周围的牛
周围的牛都像光,在静静吃草
河水冰凉,手伸进去后,可以感到
手的那点热量被冲走,流向了下面
周围的牛,有一双共同的
黑眼睛,在那里,默默注视着天际
云朵有时就从天边飘来,仿佛负有
救人的使命,一会儿又在空中
慢慢飘散
周围的牛,被微风推动着
似乎要被推到一个更为温暖、清静的
地方,语言就在那里
等着它们,准备给予它们词汇
山谷里一些鸟展翅滑翔而过
周围的牛,在摆脱着雪,还非常缓慢
现在正走在一片空旷的野地上面
我们,以及它们耳边
风声,像是大家都在飞快地奔驰一样
冬日
在寒冷的街道,从我衣服上的
两只口袋
人人几乎都能感到里面,手的那种孤独
曾经有只麻雀,被装在我口袋里
在孤独中听完了一节语文课后
死在了里面
街道寒冷。当我的手躲在口袋里面
安全下来,它也在听着
外面的声音
很远处某个地方,冰面在吱吱作响
一辆马车正从结冰的湖面走过
然后冰面突然裂开了
我没有用双手而和死亡的影子搏斗着
像我一个没有双手的残疾的邻居
他的衣服上,一直都有两个空空的口袋
笔
在笔的下面,“每一个词都是美学作品”
但没人能看清那笔打磨、加工的原料是什么
人们看到的只是最后的作品
在纸上,笔尖要非常有力才会留下自己的痕迹
它甚至也会成为个人独有的特征。但是往往
也能在词语中,察觉到他人的痕迹
在纸上,也不是有了语言
之后才有书写。只是在
书写中,才能看到存在着一种语言
在纸上,不管用笔还是锄头,都能挖出书写所依靠的
那些文本,也能挖出纸背后那书写所依靠的一个
读者,人们看不到他,而他却一直在那里控制着书写
电影
没有幕布,可能也就没有电影。有的电影
现在也还只是一块白布,挂在荒凉的山上
像一朵白云
偶尔,你也会从你的手帕或是一块抹布上
看到正在放映的一部电影,它再现了
逝去的岁月,夏天的山谷,孩子们的笑脸
电影需要那块白色的幕布,需要光,电影也
需要人们为它盖起屋子,让它不被风雨打扰
而讲述完一个故事,播放完一段风景
电影,很可能也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层外壳。当你
划开幕布,你从那口子里看到的可能会更多
有人从那口子里走了出去,也已经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书
把一本书卷起来,就像做成了一个万花筒
里面,写在纸上的山岭、老人或市镇,清晰可见
每一次转动都带来不同的景象
把一本书卷起来,就像把它里面的风景重新组织了
一样。风变得有些清凉,夏天短暂转眼就过了
每一次转动,可能都会填补一些空白,或是会
解决一处矛盾。人人可能都用万花筒观察过
里面的风景,甚至把身边的世界
都放进了里面,在转动中观察着、筛选着
把一本书卷起来,就能形成独属于你的长长的隧道
一些叫喊声,会从里面传过来
风,以及你自己都在挖掘着这隧道,来自出口的亮光
在向你展示希望。也许只有从这条隧道
才能让你从你的局限中走出来,到达明亮、宽阔的
另一个地方。那些印上词语的纸页,比岩石还要坚硬
你独自走着,在不知不觉中就已越过了许多界限
在某些地方,在山腰或是海底,都是这样的隧道
让你和许多人,包括一列列的火车,从那里穿了过去
群山
1
群山连绵。公路向山顶爬升
山坡上那些石头,仍然适合打磨
做出一副透明的眼镜
2
溪水和一支射出的箭相反,在山中
不是笔直而是弯曲着行进,保持着明亮
最后,也一样到达了目标的身上
3
白桦,树皮光洁像是一件瓷器的白釉
人消亡了
它上面的光也不会减弱,不会消失
4
蜂箱之中,无数蜂巢相连没有灯火也像城市
在群山中,只要一直走,一直走你也能到达你的
城市,走进一片高楼中属于你的那间屋里
雨
这世上某个小巷里可能存在着一个雨的世家
深而宁静,屋里挂着一幅雨的书法
创造的雨景,从来都没有止境
在给法院的起诉中,也应该写上:天空像一匹
蓝眼睛的马,注视着草原
在雨后,我感到,罪名也比以前的轻了一些
雨,一滴滴悬挂在天空上,等待落下
一口铁钟悬挂在树上,也在等待
它们掉落到地上后,都是一样的命运
甘南草原,天空像一座蓝色的、巨大的
弯拱大桥。它从来不会垮塌。在我之后
将会变得更大,通向更辽阔的地方
春天
只有轮轴,不会轮回,在生死间保持不变
溪水流出去,甚至还能从宇宙的边界处又绕回来
你提着的空桶却总是要磕碰你的腿脚
溪水和水桶,都能感知到你,能感知到这世界
哪里有墙,哪里会有河或是一片树林
边缘处,仍有牛在生活、闪光
边缘处,人还在从自己的话语中感知存在
樱桃和李子相继开花,溪水在林间潺潺流淌
只有轮轴中心的那个点,静止着
风、树木和我们,仍在承受那带着一切轮转的力量
房梁
房梁在承受着屋顶之上什么在践踏的力量
但是仍然在不断地升起
房梁,承受着高空中的一队雁阵,一缕轻烟
或是一片白云
地基下那些冰冷的石头,已和房梁连成了一体
当一个人死去,也将会被埋入地下帮助房梁
承担一些重量
房梁承受着屋顶之上人们奔走的脚步
但是仍然在不断地升起
当一个人死去,眼睛中最后留下的也是
那根房梁,作为房屋的一部分
在眼珠上的影子一动不动,承受着死亡的重量
最后,也在火焰中变成了一点灰烬
接受着人们的哀悼
日记
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你必须要用
“明净”这个词,而不是“明亮”或者“明媚”
一个老妇人在窗前拿着电话说
“你去买苹果时把棉衣穿上”
在她窗外,一些麻雀
像剁下来的拳头在地上跳动着
我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持续地忍受着背上这些拳头的捶打
再次梦见童年拾麦穗的夏日
天气炎热,在麦地里,我感到孤单
在地边草丛里就有鲜红的草莓,而我
不能去摘。麦茬戳疼脚腕
虫子鸣叫。草叶窸窣作响
所有的声音,最后都以回声的形式消失了
现在的我最为清楚,却也常在半夜里
睁眼躺着,等着最后的那点回声
我拾了满满一背篼的麦穗,在梦中
到家了还默默站着
等待着,还希望能听到些什么
多年之中,自从父亲和母亲去逝之后
就再没有人夸过我了
信
绵羊一切都好,只不过还在原来的轨道上运行
苍蝇,我只知道它有种武术,在它落到桌上
有些闲暇时
就摩拳擦掌,经常习练,以对抗这个世界
有多少人,一阵风吹过就倒了
还有些树木,高大坚硬,但却无法应付
一台到处是病的电锯
在如此运行的世界,房子不得不旋转,为了
跟上天空。蚊子,不得不飞行
田野上,任何一块石头都如同佛的雕像
乌鸦从那里掠过,黑得像是老屋的一根椽子
但愿,在地震中,人也能这么飞起来
避开倒塌的房子、滚落的山石
希望天气不太炎热,苍蝇
在某个角落,继续练习它的武术
树木依旧挺立
祝石头早日开口,祝河流身体健康
祝毛驴事业有成,祝绵羊一切都好
李志勇创作谈:有关“现实”
1.在文学理论的语境当中,人们常常是和文学一起来谈论现实的。当什么是现实被建立起来的时候,什么是文学的答案也会在同时建立起来,或者相反。不管是什么主义的文学都和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似乎并没有办法单独谈论它们。文学这个概念,事实上也是事后产生的,作为理论只是在汇总、回顾的时刻构成的一种假定,对即将提笔写作的作家而言可能就是一种感觉、一种印象,到目前为止也没有任何一种文学理论能给文学一种人人认同的定义和界定,同样也没有文学理论能够定义究竟什么是现实。文学或者现实这类概念,也可能正是因为其不确定性,人们才能自由地使用它们,才有拓宽、延展它们边界的可能。
2.一方面语言反映、描述、解释现实,另一方面语言本身就是现实,或者说正是语言构造了现实。伊格尔顿指出:“诗歌中的语言本身就是现实,而不是表达另一个现实的工具。”诗人帕斯也指出:“上帝不是创造了世界而是说出了世界,是说世界不是东西的整体,而是符号的整体:我们称为东西的是词语。”语言就是现实本身,不管它指向的是现实世界还是所谓现实之外的语言世界。史蒂文斯将现实扩展成了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我们眼见的东西可能是生活的文本,但人们对这个文本的沉思,以及对这些沉思的揭示,也同样是现实结构的一部分。”因此生活中经常的就能碰到“虚构”,人们也常常把它当成了一种现实接受了下来。英国一个学者指出:“作家创造文学虚构:从传统上说,这些虚构易被指责为‘不真实’,或低于‘现实’。但是,从虚构主义立场来看,现实本身就被看作是个人和社会的构想。”所以,史蒂文斯才指出:“最终的信仰是信仰一个虚构。”然后说“研究和理解虚构的世界正是诗人的作为”。
3.博尔赫斯曾说:“醒时的经验与睡时或梦中的经验有本质的不同,其不同之处一定在于,梦中所经验到的东西由你产生,由你创造,由你推演而来。”这话可以用来比较那个日常的、坚硬的、你生活于其中的现实,和文学作品所建构起来的那个现实,后者最大的特点就是“由你产生,由你创造,由你推演而来”。
4.现实不是现成的,策兰说:“现实并不是简单地在那里,它需要被寻求和赢回。”现实也不是已定的、最终的或不可更改的——策兰还说:“对一首诗来说,现实不是某种确立无疑的、已被约定的东西,而是某种处在疑问中的事物,是需要打上引号的东西。”我理解策兰的这些话中,现实这个词其实也可以换为文学,在他寻回现实的时候实际也就寻找到了诗歌,他是在一再地劝告写作者对现实的理解不应该简单地停留在一般的、固定的某个层面,而应不断地追问、寻求更能可信的理解,这才是写作应有的起点。
5.“真实”这个词既可以用来评说“文学”,也可能评说“现实”。所谓真实很多时候也是人构想设定的一个标准,有时候甚至只是人的一种印象、感觉。薇依说过:“在人类之中,给人造成真实印象的东西几乎总是假的,而真实的东西几乎总是给人以虚假的印象。”文学是虚构的却给人真实感,现实是实在的却常常让人觉得不真实。文学所追求的不过就是一种真实印象。话说回来,用“真实”这个词真的可以评说文学吗?或许不可以。文学应该例外,或许应该说,文学既不是真实的也不是虚假的,而是文学的。
6.说文学是对现实的反映,但实际是现实身上已经叠加了太多人类的痕迹,谁也没有办法找到远离人类的,没有任何其他事物影子,没有任何人的痕迹的静止的、中立的、冰冷的那种事物。如果找不到这样的事物,那么又谈何准确地反映这种事物呢。放弃寻找那种所谓的纯粹的、客观的现实,也许才是一种比较“现实”的办法。
7.唐代诗人贾岛的那个著名的“推敲”故事,在“僧推月下门”和“僧敲月下门”之间的犹豫不决,感觉上应该是诗歌语言在现实原则和美学原则之间的一次犹豫不决。如果要讲符合现实的话可能用“推”更好,但因为那首诗为《题李凝幽居》,要衬托朋友居所环境的幽静,才感觉用“敲”更好,最终还是服从了美学原则。所谓的现实原则和美学原则,这只是为便于思考而作的概念划分而已,两者之间也不完全就是泾渭分明。博尔赫斯在一篇文章中说:“文学乃表达,这个想法把我们带到了克罗齐的另一个常常被忘却的理论:如果说文学是表达,那么既然文学是由词汇构成的,所以语言也是美学现象。这一点有些叫我们难以接受,即语言是美学现象的观点。几乎没有人信奉克罗齐的理论,却人人都在不断地应用。”之后他又指出:“我们把美学范畴应用到语言上了。人们错误地认为语言符合现实,符合如此神秘、我们称之为现实的东西。事实上,语言是另一种东西。”还有一种说语言要“贴近”现实的说法,但是也已有理论家指出:“根本不存在更贴近现实的语言。语言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不是空间性的。”所谓的接近现实、贴近现实,应该是指这种语言接近、贴近了人们对现实的一种印象、一种体验或者一种理解。我们时刻都可以记着“语言是另一种东西”。
8.一边是现实,一边是文学艺术。有人认为现实性才是艺术成功的因素,但也有作家指出,非现实性才是艺术创造的条件,要非现实性就得强调非理性,“如果没有一定剂量的非理性,就没有高超的艺术,因为伟大的艺术总是表现人性的全部,其中既有直觉、迷恋、疯狂和幻觉,同时也有理念”。但是如果纯粹是非理性的幻想,可能也不会成为成功的文学艺术。这既是种认识问题,也会成为一种文学表现上的技巧问题。卡尔唯诺就已指出:“幻想如同果酱,你必须把它涂在一片实在的面包上。如果不这样做,它就没有自己的形状,像果酱那样,你不能从中造出任何东西。”在某些时候,我们所理解的“现实”应该就是那片“实在的面包”。马尔克斯在谈到他最初读到卡夫卡《变形记》时那种震撼体验时说,以前不知道小说可以这样写,现在他也可以像卡夫卡那样做了,他说:“我指的是发现了小说中的现实并非生活中的现实,而是一种不同的现实。这种现实有着另外的规律,跟梦境一样。生活中的现实归根结底是从想象、从梦幻那儿抄过来的。”这话真的既可以帮我们理解文学,也可以帮我们理解现实。
原刊于《诗歌月刊》2021年第8期
李志勇,1969 年出生,现居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著有诗集《绿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