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
我深陷在一条狭窄曲折又破旧又肮脏的走廊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
期间,我经过了模样一模一样的紧闭的房门,一扇又一扇,一间又一间。
后来,我纵身一跃,跳出走廊,来到空地上。
我挣脱了房子的束缚。
我梦见——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地界,有人在一片树林边砍伐树木。
我挨近他们。
其中一位面目清秀的男子,用沉重的斧头砍倒一棵树,就用电锯来锯,锯出一块又一块潮湿的木板。
我加入了他们,替他们砍树,锯树,也锯出一块又一块潮湿的木板来。
我梦见——
我们完成了砍树锯树的工作,面目清秀的男子邀请我去他家。
他家的房子好奇怪哪,建在紧靠悬崖的一处山丘上,房子一间连着一间,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像极了迷宫。
我在他们家吃饭、喝酒、玩耍,就像一家人一样。
我梦见——
面目清秀的男子把他漂亮的妹妹也介绍给我,我跟她谈恋爱、砍树、锯树,又谈恋爱、砍树、锯树。
锯了三百六十五棵树后,我跟她也谈好了恋爱,住在了一起。
天哪,我过得是怎样甜蜜的日子啊,想一想就让灵魂颤栗不止,想一想身体就情不自禁抖动,像电锯锯过了肉体。
我梦见——
他们用锯好的树木,又盖起了一栋房子。
这房子也像迷宫,一走进去就无法出来。
有一次,我深陷在新房子里,穿过一间又一间,就是找不到出口。
幸亏我的老婆找到了我,引领我找到了出口。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深陷迷宫的日子是多么可怕,于是就说服老婆跟我一起逃离。
但我老婆成功地变身为告密者,他们把我堵在门口,试图让我再陷迷宫。
我梦见——
我左冲右突,拼死拼活突围出来,落荒而逃。
他们在后头紧紧追赶,慌不择路之间,我闯入了一片大森林。
他们不追了,只在林子外谩骂我。
不知在林子里绕了多少路,经历了多少白天黑夜,曲指数了多少太阳,辨了多少次北斗星,我终于依靠直觉,闯出了幽暗的森林。
我梦见——
森林那边,有条河流,岸边,一人在耕地,多人在午餐。
饥肠辘辘的我,加入午餐者的群体。
他们给了我食物,也给了我温暖,但很奇怪,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他们的五官模模糊糊的,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不像鼻子,嘴也不像嘴。
但他们的表情特别丰富,特别清晰,看起来就像罗马尼亚大画家柯尔尼留·巴巴画出来的作品。
我梦见——
饭后,我准备向他们作别,他们热情地挽留我,要让我看一件神奇的东西。
他们从屋子里抬出一辆木车来。
这车子好奇怪,有结实的车身和硬实的轮子,但没有车辕,车把也只有一根,朝前撅着,头子上有曾经套过什么东西的痕迹,现在却空空的。
我问他们那丢失了的是什么?
他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远处的耕地人,齐声笑起来。
我明白过来,起身向耕地人走去。
我梦见——
耕地人停止了劳作,赶走了耕牛。
他从地里拔出铧。
天哪,那根本就不是铧,而是一个铁耙,只有耙头,没有可以紧握在手的把子。
我问耕地者:怎么就没有耙身呢?
面孔模糊的耕地者清晰地冷笑起来。
在惊慌中,我看到了他脸上似曾相识的部分:他其实就是那个面目清秀的男子。
我梦见——
我准备逃跑,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群人围过来,七手八脚按住了我。
我苦苦挣扎,但他们还是像捆猪仔那样困死了我,把我丢进他们的房子里。
我梦见——
我老婆过来看我,我先是挣扎,试图脱困,然而却白费力气。
后来,我苦苦哀求她,她无动于衷。
再后来,我甜言蜜语地哄骗她,给她许诺,给她发誓,给她赞美。
她动情了,过来解开了我。
我休息了一会,待体力一恢复,撒腿就跑。
她大喊大叫,慌慌张张地来追我。
我梦见——
我跑不出他们的房间,在迷宫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打转,找不到出口。
后来,那些房子变得又肮脏又破败,简直就像学校里被遗弃多年的厕所。
我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无法挣脱出来。
绝望之中,那熟悉的砍树、锯树、盖房的日子,又反反复复地扑面而来。
就像一截老磁带,刚刚播放了一节,就被卡住,塔塔塔地响了几声,又重新开始播放……
我醒了过来。
天哪,这些可怕的不断重复的情节,占据了我的全部记忆。
原刊于《星河》2021年夏季卷
扎西才让,藏族作家,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曾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诗收获》等转载并入选多部年度作品选本。作品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海子诗歌奖、三毛散文奖、梁斌小说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著有诗集《大夏河畔》《当爱情化为星辰》《桑多镇》,散文集《诗边札记:在甘南》,中短篇小说集《桑多镇故事集》。2017年,被甘肃省委组织部、宣传部、省文联授予“第四届甘肃省中青年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荣誉称号,先后两次入选甘肃诗歌八骏,2019年又进入“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以基层作协会员代表身份参加了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