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仁波齐
鹰驮着流云飞翔
时间在天堂里融化
一生如一瞬,浪子合十
望不见的远方呀
我不过去山过来
信仰是一根拐杖
高原冰雪呼吸
英雄如麻,都有触碰尘土的额头
望得见的今生呀
山不过来我过去
雅鲁藏布
整个下午,我在岸上静坐
潮来往,云卷舒,渐渐地我变成了漩涡
被沉默无声的湍急收藏
我要感谢这宽广的河床,以及谜一样的眼睛
伟大的爱,是一种可以触摸的命运
一滴水珠就是数个世纪。而我的生命仿佛是
另一条长河,畅游着不知疲倦的鱼儿
撒着死亡那不可捉摸的网
水草、摇晃的皱纹和盐的味道
当我再一次端视,雅鲁藏布奔流
高原如码头,如词语们歇脚的厚嘴唇
西藏的石头
这石头里有流水、云朵
和苍茫的群山,有马匹、卷刃、霹雳
和格萨尔王的精魂
你既然沉默,我也无需开口
在深深的遗忘里
绿叶从来不把身世交付
碑铭从不替你作出思索
只有深邃如眸子的星光
这高原之心告诉我,你曾高高地飞翔
冻红的石头
高原并不寂寞
世界上,不存在真正荒凉的地方
孤独,只是人感到孤独
一天夜里,我看到星星闪烁的高处
雪峰在聚会
又有一次,我从那曲回来
看见旷野里的石头冻得通红
像孩童的脸。而另一些石头黑得像铁
像老去的父亲
它们散落在高原上,安然在
地老天荒的沉默中
从不需要人类那样的语言
鹰
它看上去一副老相,但非老态龙钟
从尖利的喙子、红色眼圈
可以看见天空暗藏的死结
它老,与年龄无关,与怜悯无关
它的老,是地老天荒的老,仍有
从万物的心脏取出刀锋的本领
它有很多形容词,显然雄鹰的雄不是性别
而是将我的心从媚俗的肉身里兑换出来
在愈来愈高的苍穹上变幻出不可企及的弧线
显然它的翅膀在自己的回声里变硬
当它再一次翻腾
它成为风暴的源头、江河的源头、雪山的源头
天空中帝国的源头
它的长唳,像从另一个国度传来的圣喻
再也没有什么想象了,但
生活如果没有想象
我们依靠这魂一样的精灵做什么
我们该向谁学习飞翔?
它不断升高,接近崇高,又俯冲下来
重回深处的磨难
一生,生于羽毛,困于翅膀
它已使尽了所有的力气
仍不能变成一道光向太阳奔去
如苦胆高悬,衰老的荣耀纷披着年轻的梦幻
我曾长久地仰望蓝天
那时候,我曾长久地仰望蓝天
仿佛无限高处,真的藏着什么
仿佛仰望是有效的,透明中
延伸着神秘的阶梯
大地上的河流、树木、庄稼
它们以什么方式和天空联系?
灶边坐着母亲,青稞酿成新酒
但炊烟并没有真的消失
它们肯定飘进了空中的殿堂
天空,肯定收留了大地上的声音
包括我的仰望
我看见蓝天俯视着我
它的眼神越来越蓝
那时候,我曾长久地仰望蓝天
那时候我多么年轻、纯洁,仿佛有用不完的憧憬和好时光
在最黑的夜里我也睁大过眼睛
我知道会有金色的星星出现
梦幻的舞台搭在高处,那上边
不可能是空的
星光
能看得更远吗?那寒冷的高处
星外之星,河外之河
那裸露、喑哑的
经历了怎样的空旷、隐蔽、消遁在缥缈中
爱情之苦,连星星也要咬紧牙关
千百年来,多少手指指点点
河岸双星,仿佛因这指点而发亮
而在凡间的人群中
看不见的河水一直在奔腾
虚幻又真实
在张思西村,多少黑发流成了白发
萤火虫像降落在草丛里的星星
微弱的光,吐着露水乱舞
这飞翔的家,照亮过什么,却又在瞬间熄灭
在张思西村,多少咳嗽、躁动、怨恨
起起落落、生生灭灭
当星光稀微,晾衣绳在粉红的晚风中摇晃
少年远走他乡
年老的木匠,在刚刚做好的花轿边
打起了瞌睡
姐姐
唢呐吹着春天
花轿点红翠绿,仿佛你
再也回不来了,姐姐
上陈村,仅一水之隔
一声哽咽,隔开了土路、汗渍和星光
另一缕炊烟接走了暮色,姐姐
母亲去后,你一直就是我的母亲
瓦片下,暗影憧憧,鸟雀搬家
当另一口井水映出你的命运
我被井绳磨烂的小手
就只有交给秋风来疼了
但血浓于水,骨与肉再一次咬紧
把米缸的米,一粒一粒装进口袋,偷到集市上
从粗暴的丈夫背后,你用
胆怯、羞愧和慌乱
为我攒学费
在油灯下为我补衣服
四千里外的教室里,我的脑海
常被刺眼的阳光和影子围剿
而在上陈村,门槛无语
窗台上的喜字,和你的青春
都在迅速褪色
姐姐,岁月一褪再褪,你的青丝
终于在风雨中褪出了霜雪
唯有稻子还在疯长,更多的米
像泪珠一样滚到世间
唯有你手里的针,还能准确地
找到岁月中贫穷的空洞和裂隙
姐姐,因为你
我记得所有贫穷的角落
在城市,每当看到那些在屋檐下缝补的人
我都会想起荒废日久的家园
而她们手中的针,总是用锋利和疼痛
准确地,把我和你连在一起
陈人杰:西藏在上,赤子诗心(创作谈)
每一首诗歌的完成,都是一个生命的诞生,它有自己的岁月、风霜、流水,病骨、埋葬与生生不息。所以《西藏书》从出版的那一天开始,将离我而去,只有读者和时间将决定是否再生。在此,借用R•S•托马斯的话:“我甚至不敢说我拥有一把吉他,我只是在大路旁边吹奏一支小小的笛子。谢谢你的垂听。”《西藏书》,顾名思义就是植根于西藏这片神奇土地,从西藏优美的山川、悠远历史及无限空间的宗教追问中汲取丰富的诗歌营养和灵感,让文本由于被注入了心灵而赋予它以温情的肌肤、丰腴的肉身和生动隽永的精神。
来西藏是个意外,但也是冥冥注定的事,从而开启了血亲般的爱之旅。提到血亲,自然想到母亲,那是对人之初的大地饮水思源的感情。血液在血管里才能奔跑,爱在被爱时才能喷发。一个游子,或者说一个内心的逃亡者,突然被置身于万古蛮荒,我所看到的生命都以原初的血液流淌,这与我生存的经验的乡土,被人类野心加工、复制再造、遮蔽的乡土所带给我的乡愁是完全不同的。身体之墙突然被拆掉,灵魂潜入了这大地之家,那种莫名的感动,原初的冲动,使得我每次看到牦牛都会掉眼泪。这更说明了人的自然属性,“岩石的父、雪花的母、冰川姐妹……//一个平庸的胸膛需要利剑、血液/需要用歌声和鹰的盘旋来勾兑”(《南迦巴瓦峰》),只有在凌空蹈虚的自然力前,隐蔽和敞开,黑暗和澄明,辽远和封闭,孤独和胸怀、呼喊和哑默永远以其存在的本质,以更高的对立统一深深地召唤着我的灵魂回家。对于西藏,短暂的驻留是不够的,需要身心长时间地融入和观照,付之于生活就像水滴一样渗入它的大江大河里。所以坚守变得尤为重要。对一个民族的理解实际上就是对一个民族心灵的温情触摸。
西藏被称为第三极、雪域高原、世界屋脊,我没有来西藏前对西藏的理解就是土地荒凉、氧气稀薄。我第一次上申扎的经历后来写成了“《极地》”那组诗:“头晕、刺疼、口吐白沫/仿佛绝望的哀乐让人沉溺其中”(《缺氧》);“星垂四野,身体像云一样憔悴”(《夜宿买巴乡》)。没有到过高寒地区的人难以有这种生命的悲怆。但当我走出房门,走向原野的时候,那绚烂夺目的格桑花,那疾风劲草,活出自己的美丽,一如你所说的,极地困不住一朵花的盛放。的确,大自然是最好的老师,如果你看过大自然的四季,你对生命的理解就会变得不一样。比如一朵花,你看过它春天含苞,夏天盛开,但到了冬天,它会枯萎、凋谢,你会在这个过程中懂得生命有美丽也有衰亡。如果你只看到冬天万物凋零、衰败,也许你会感伤悲观,但到了来年的春天,当你看见春回大地,花朵又含苞待放,你会重新建立起生命的信心和热情。所以一朵花的四季轮回能够让我们懂得生命的无常和生生不息。
每个民族的诗歌都有源头,每个诗歌的源头都离不开其赖以生存的自然。沉溺于自然、精灵崇拜,虔诚于宗教仪规,又热衷于歌咏吟唱,迷恋于诗情似乎是每个民族共同的特征。头顶悠悠苍穹,四周荡荡莽原,与心底升起的渺小的感情、混沌的玄理都是编织的美好诗句。由此,“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经》),“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未嫁少女的脸庞,浮现在我的心中”(仓央嘉措诗),其语言优美空朦,直指心灵,人在自然的比兴中深深融化于其中,就像雪花一样轻盈,不着一个情字但已心驰神荡,可谓轻描淡写而意蕴无穷。西藏因为独特的地理地貌及受其它文化浸染相对较少的特点,基本保留了原始的自然性和宗教性。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可能由于民族基因的差异,也可能是西藏社会化发展相对滞后,所以米拉日巴笔下的自然是充满着和谐、明朗与欢乐的,是真正的在观照自然时产生的泯物我、超生死的愉悦,而没有汉人山水诗中的自然由于肩负着逃遁避世等功能变得那么灰色、孤寂和悲切。“多少宗教枯萎/多少大海升起,而正在飘落的/一朵雪花是涅槃的全部”(《珠穆朗玛》),我就像端坐在寒冷的高空,行走于雪域高原的每一条肌理,抚摸着花朵、青草、小溪、石头和群山,让芬芳浸入肌肤,让一个个我退入奥妙里,就像一个站在阳光中的人,闭上眼睛,开始忘记人是什么,“因为阳光远比所有哲人所有诗人的思想更有价值。”(费尔南多•佩索阿)
文学关注心灵,这是文学的天职。诗人热爱生活,生活才会热爱诗人。说出生活里的光和盐,就是说出生命里的爱和疼痛。而生命中有多少疼痛,诗歌就会让它有多少感恩。《西藏书》秉承了《回家》里底层人物的书写,写了牧民、磕长头的人、转湖的人、我的驾驶员扎西顿珠、护路工等。他们不同于我对擦鞋工、补鞋匠、保安、保姆等书写,那是我丝丝缕缕乡土记忆的一部分,而牧民、磕长头的人等则是被信仰支撑,很少为生存的穷苦抱怨,成天风吹雨打,置生死于天地间的一群人,写他们要有另一种视觉。他们过着简朴近乎原始的生活,心灵一片空白,却像一棵饱经风霜的树,顽强忍耐,产生一种宗教感,所有这些都让我深感生命的顽强,信仰之强大。“所有的日子都是一个日子/所有的道路都是一条道路”,从这里,我仿佛看到了所有的情感最终都指向灵魂深处的家园。
我一直以为,能够用简单的意象来表达最细致的情感、最深刻的思想的诗人才是大诗人,最普通的语言在诗歌的万花筒里,有无数种组合方式,但最穿透人心的神奇的美可能只有一种,所以写诗之难就是在不确定性间寻找确定性,从无数的道路中找到唯一的道路。而且每一个词都有细微的声色,词与词的组合都有一定内在的逻辑关系,句与句之间就像楼梯的台阶,如塞得过满或天马行空,都会影响整体的有序的美,更别说摘取诗歌的桂冠。行云流水地抒发心灵,是需要剔除诗歌的一切繁复表达手法,尽可能让它清晰和透明起来。但一大堆袭用的意象,如雪山、牦牛、露珠、酥油灯等,如何在不同的诗作中翻出新意,这必须要有摧枯拉朽的想象和象征力量。“也许它是死的/用死,锁住那些汹涌、但已死去多年的雪/锁住一个没有征兆和变化的/但我们转眼离开的世界”(《卡若拉冰川》),《西藏书》在选词炼句过程中,就是希冀通过词与词的相互锤击淬火,把山川、河流、冰川等自然意象和日常生活中看似无法结合在一起的事物相联结,寻找生命和世界隐秘的同一性。
埃兹拉•庞德说:“是语言在保存着爱尔兰。”我想也是语言保存了西藏,也促成了它的辽远、神秘。作为一名靠语言的星粒取火温暖的人,我来西藏难免有精神寻根的意味,希望诗歌来一次精神飞升。但就像面对西藏明晃晃的阳光总感觉没被化为灰烬,仿佛知悉了生死,却找不到爱和词语将它说出,一路向西,恍惚背着行包作了一次长期的出门远行。之所以选择再一次援藏,其实一如耿占春所言:“援藏者得到的是西藏对个人精神生活的援手,西藏不是被援助者,而是一个隐秘的救援者,甚至是一种深深的救赎者的形象。”所以我一直很介意于这个“援”字,而将它变成了“缘”字。大爱无声,只有内心像泉水一样和西藏神山融在一起的人,才能完成平凡肉身对神性的穿越。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无非是寻找一条离天最近的道路,其纯粹性源于对生活、对这片土地真诚的理解。
原刊于《绿风》2021年第4期
陈人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三届援藏干部,后调藏工作。出版诗集《回家》《西藏书》等。曾入围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获第五届中国长诗奖、第二届“浪漫海岸杯”国际爱情诗大赛特等奖、第二届徐志摩诗歌奖、《诗刊》青年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特别奖等奖项。多组作品入选年度中国最佳诗歌多种版本。入选《新中国六十年文学大系》(60年诗歌精选)、《“青春诗会”三十年诗选》等。荣获2014年度中国全面小康十大杰出贡献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