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贡嘎机场
飞机快速滑行在跑道
舷窗外闪烁的的水珠子
正在向下滑落
它们曾相信过玻璃
在这个窗檐,汇聚成一群义士
此时它们正在溃散
这些雨水啊,这些四散的水珠
让我想起机场安检通道
一位老妇躬下身子
系鞋带时,把怀里的珠子
洒落一地的情景
机舱内已经归于安静
一切担心都是徒劳的
飞机已经起飞,轻松钻入夜空
我总想感谢风
抬起这么大的铁家伙到云间
之上的高速公路上
我们听着广播,感受着温馨的灯光
漆黑的舷窗外
已看不到一粒水珠
像一个人的眼睛,擦干了眼泪
车里格的夜晚
从尼西乡山口俯冲而下
风越来越暖,沿途的林木
迎我们驶向康南以南的谷底
蜿蜒的金沙江,在我左手底下
懒懒地向下游流去
黄金和沙子,一整条的江水
满载格拉丹冬的祝福
车里格的夜晚降临得很快
女人如一株株秋英
在夜幕下挺起腰肢,用长长的白袖子
把白天的劳作拂向身后
弯腰曲背的男人,怀揣弦子
从村边的江河里捞出一首古谣
用脚蹈响沉睡的大地
夜空静默无声,古老的石墙
堆砌着所有零散的故事
手捧美酒的姑娘,把远客唱为太阳
从东山顶上缓缓升起
白色炊烟,如云的使者
相连着清晨的山村
一个老人肩扛一小燔袋
来到佛塔旁边,点燃香木
顺时绕塔三圈后离去
一个修桥人,临江站在
一台已经启动的打桩机旁边
点起一支烟,向江水吐出一口烟圈
望看一只鸟飞到对岸
幕后的梅里雪山
经过乳白的东竹林寺
在到达山口的时候
“这个季节很难看到梅里雪山”
司机朋友这样安慰我。
一位老人在千里之外过世
我已是一只奔丧的鸟
惊飞于一场噩梦,在现实中
经受强归平静的空虚
几片野草突然升空飞舞
才知道一阵强风吹过光洁的岩石
刚刚被我点燃的火苗
还在象征生命的永不熄灭
山路转弯处,一眼俯瞰到德钦县城
夹在大山的腋下,像一个包袱
雨刷器来回擦拭着雾气
湿漉漉的挡风玻璃
带给我这个鼠年最初的寒意
在山头的观景台上
有烟从炉台袅袅升起
正对面就是梅里雪山的方向
可他这会在云幕之后
我手拎一束柏树枝,一小袋青稞
在接近香炉的时候,忽来一阵小旋风
噗噗噗把暗火给燃烧起来
这也是一种安慰吧,我想
一个抽咽的孩子总需要被大人揽在怀里
但今天这厚厚的云层
没有打算让雪山看见我
也是一个忧伤的孩子
一只羔羊
人到中年,越来越密的年轮
因密匝匝的城市而更显仄逼
像一只正在长身体的羔羊
我时不时遛到那个叫做道帏的山沟
把前腿跪在她腹下
把乳头衔在嘴里,一边撞击着乳房
一边美美地吮吸
小小的尾巴,以一秒钟晃摇数十下的频率
感恩她的养育之恩
悬崖边上
悬崖边上,鲜有行人
内心装满石头的人,轻如鸿毛
信守的誓词都已回归石碑
弹拨琴弦的人,吹奏胫骨的人
在短暂的一生,抵达生命的高峰
浪漫主义的风吹过所有山谷
一百零八个枯泉瞬间睁开双眼
看着快乐的人,一个接一个
上升到镀满黄金的半空
堕落的水倒灌入高原的夜晚
每个人的心脏,如同
星球漂浮在苍茫的宇宙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不久将死去
也不从允许任何人
提起他生命中衰落的花瓣
那些自嘲的反讽的理想主义者
不管行走在哪里,形如无形
钻进山体穿梭洋流
把桥架设在灵魂深处的裂谷之上
然而在悬崖边上,已无人行走
雪山用洁白,抵挡它的不可融化
草原用它的绿,告诫我们
它的前身一直长眠于江河之上
午夜的鞭炮声
这是一匹马,一千匹黑马
惊奔于漆黑的旷野
宁静窝藏着乱象,像深夜
无法预知强光从何处爆发
突如其来的炮声
让千万条蛇迅速惊动千万人的梦
一匹马,一千匹黑马
铁蹄踩踏沉睡的河面
所有惊恐拧成一股绳子
紧紧勒住稀薄的空气
声音的罪孽,于方圆五公里
从每一栋楼的脚踝
敲起战鼓,在空气的背叛里
成为打破宁静的罪人
一匹马,一千匹黑马
被无形的皮鞭抽打
顽劣而粗暴,它们后脚支地
前脚敲碎夜空的青花瓷
让一位无眠的病人
徒然撞到死亡的墙壁
让一个入睡不久的婴儿
放声呵斥喧嚣的急先锋
和自以为是的黑暗
一匹马,一千匹黑马
一千匹黑色的野马,在你的枕前嘶鸣
以极大的分贝,敲击你的床头
用马尾横扫你的美梦
惊走你胸口隐藏的野兔
开启你脚底的陷阱
让你掉进山体崩塌的世界
一匹马,一千匹黑色的野马
驮着一千个好战的幽灵
凭借宁静的夜空
用野性的爆发力,给每一位睡熟的人
扇一个有力的巴掌
让一架轰炸机徒然从我的一株草
和你的一窝鸟之上,低空飞过
我临走的时候
走进一条幽深的峡谷
我踌躇满志,使出浑身的劲
挪开路上的一块巨石
在我身后,那一座城堡
在夕阳的余晖中宛若一粒股子
我曾经是那里的国王
我的国度是那一座大山
我的侍卫,我的影子们
能抵得过一支劲旅
能够抵达想去的任何朝代
黄金宝座光滑的扶手上
还残留着从我额头拔下箭簇时
紧攥拳头的信息
我临走的时候,一层薄霜
落在我的锦袍上
落在打翻在地的香炉和灰尘上
落在一盏金杯上
我临走的时候,穿过拂庐的穹窗
看到了破碎的天空
落魄与不堪,只能归咎于我
逃出这狭隘的山谷
一张弓箭,冰冻在河流中央
凝固的辉煌,正溶解为云烟
那些微小的颗粒物
已越穿越唐朝,落到现在
我所在的这个夜晚
灯光、我和我的影子
像三个同病相怜的兄弟
走过这漫漫雪夜
一个诗人的死
一个诗人的死
在一个上午,或一整天
复活在一群诗人之间
一条河断流的河
迟早被大地淡忘,纪念它的人
在干枯的河床捡起石头
放到书架上,读给它一首诗
人的一生,如果能打包并压缩
借一道邮箱寄送给自己
也就只有一天那么长
每个人从清晨的曙光里诞生
在夕阳的余晖中死去
茨维塔耶娃死于四十九岁
那是132毫米口径的喀秋莎火箭炮
落在莫斯科人记忆里的四十九起响声
端智嘉只活了三十二岁
那是一块三十二眼型的蜂窝煤
在我们面前快速燃烧殆尽
陈超选择了五十六岁
那是五十六只不含任何农药残留物的苹果
一个接一个,掉落在空气里
今天,我又闻讯一个诗人的死
他的死像四十九支油纸伞
撑起在晚秋,一群诗人之间
注:端智嘉(1951—1985年),藏族现代文学的奠基人。
原刊于《雪莲》2021年6月
阿顿·华多太,70后,藏族。译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作入选《华文文学百年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诗歌年选》等书籍,诗歌于2017年入选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诗”。著有诗集《忧郁的雪》《火焰与词语》等五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