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昆仑山上的致辞 


海拔5566米,我站的地方,比主席台都要高

请安静下来,我想说四点

一,不必那么大,那么多,那么新,那么快

二,我们最需要的是忏悔和审美

三,我们把手机显示屏,当成了苍天

四,被我们遗弃的苍天,被昆仑山苦苦支撑着



藏羚羊

 

藏羚羊胆子很小,常被自己的影子吓跑

为了安全,怀孕的藏羚羊,每年会跋涉三百公里

到与世隔绝的卓乃湖产仔

 

在唐古拉山,遇到修路,不敢过

踌躇两天后,才越过工地,动物学家说

不是胆子变大了,而是肚子太痛了

 

但是在卓乃湖,有摄影师拍到,一只产完仔的藏羚羊

以耳为角,撞向一头青藏狼



喜马拉雅

 

他背着洗衣机,走出了小镇

走向了喜马拉雅

 

店主说,他叫阿吉,37岁

运气好,三天可回到村子

运气差,会遇上暴风雪、泥石流,甚至黑熊

八年前,他的叔叔

在一场雪崩中,跌下了悬崖

 

他背着海尔双缸洗衣机,走上了喜马拉雅

像身负巨石的西西弗斯,踩得大地,一步一颤

有震碎的雪粒落下来

 

不确信,雅鲁藏布大峡谷

前世是一片汪洋

但我确信,阿吉有一个深爱的妻子



雅鲁藏布江歌


爱上了这条自在、野性而决绝的江

爱上了两岸的原始森林


哪天,城市容不下我

或者我容不下城市了

就来这里,不用赶集

每天吃江鱼、松茸、虫草和雪莲花

我喜欢孤独,胜过人群


每天对着雅鲁藏布江说话

对着石头说话

我会养一头小棕熊

每年金秋,我会翻三座雪山,赶一次集

我害怕孤独

胜过人群



高歌


去高处。看一看,天空是否完好

需要到六千米的高处,看一看,鹰的去向

需要五千里的雪,冰镇我的焦虑


落日滚下昆仑,四野一片漆黑

继续走,就这样走,一个人走,一直走

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


慕士塔格,乔戈里,夏岗姜

冈仁波齐,珠穆朗玛,罗波岗日,希夏邦马

每一座雪峰,都是人间的灯塔



青海辞 

                                                     

一生中最美的我,遇上了最美的青海       


我有体力、激情、坚定的方向和崭新的摩托车

青海有燕麦、菜花和刚洗过的天空


青海的路和我的方向,完全一致

我随着青海大地起伏盘旋


晚上九点了,我还舍不得投宿,青海的夕阳还舍不得落下



小麦歌 

 

想念小麦了,想念麦浪推动的云朵和天山

想念麦浪淹没的小路和裙裾

 

总是这样,在湘西,想念悲壮的小麦

在大西北,又想念谦卑的水稻

在酉水岸,想念荒凉和高寒

在阿尔金山上,又会想念老家的渡口和渡船

 

想念,像水和食物一样,滋养着我的生命



行吟者 

 

横断山脉抱着四川盆地,祁连山脉抱着柴达木盆地

昆仑抱着塔里木盆地,天山抱着准噶尔盆地

 

伤痕累累的黄土高原,将黄河揽在怀里

 

抱着双臂,在黄沙梁子坐着

群星聚集在头顶

 

我信任背后的水泥电杆,如同信任一棵结满菩提子的菩提树



繁花歌


骑了整天摩托,没见到一只鸟,一只虫,一根草

风,是唯一的活物

 

八位女地质队员,在此迷失

半年后,尸体还很完整

没有东西吃她们,她们自己又不吃

 

陈国莲,陶丽芹,杨新梅,张淑兰,唐子烟

肖春桃,刘黛云,刘黛玉

 

她们都没留下姓名,这些是我安的

女人的名字带有花香,能让荒原看起来不再那么荒凉



荒原歌 

 

蚂蚁在一分钟后,长成了红岩大货车,呼啸而来

又会在一分钟后,缩成蚂蚁,钻进黄沙

一根白发,不到两小时,就长成了昆仑山脉

两小时后,昆仑山脉又缩成一根白发,被风吹走了

 

在茫崖沙漠,我变成了赤身的皇帝

二十公里的斜阳,是丝质的晚礼服

沙尘暴过后,又从皇帝溃败成了一个小男孩

找不到玩具,找不到钥匙,找不到姐姐,找不到父亲

 

还好,落日能承受泪眼,荒原能承受落日



焉支山油菜花歌


花海里,除了采蜜的蜂,还可能有偷蜜的熊

猎人达隆说,遇到熊,不能转身就跑

要面对着它,慢慢地退

棕熊害怕人脸,吃人,总先把脸撕碎


见过一瓢花蜜,晨曦里,琥珀一样透亮

丝绸一样,垂到瓷碟里的油饼上

就会明白为什么,养蜂人的女人像棕熊一样胖

女儿,像小棕熊一样胖



问 


要走多远,才会厌倦?走到哪里,才会害怕?


新藏公路和独库公路,谁更壮丽?

人世和塔克拉玛干沙漠,谁更让人绝望?

诗歌和经文,谁更无用?

玄奘和仓央嘉措,更喜欢谁?


还有多少路,需要行者?

还有多少荒凉,需要祭奠?


让我回返的,是沙尘暴、泥石流、暴风雪

还是一场思念?



苍凉辞 


在黄河里游泳,青藏高原的苍凉,侵入肌肤

开口唱歌,长调的苍凉侵入肺腑


探望隐居沙漠的故人

眼神里的苍凉,是天山的雪


世俗苍凉如铁,生命苍凉如瓷

大西北,几百万平方公里的阳光,都无济于事



戈壁谣 


电杆,学着胡杨的样子,屹立着不倒

一只红色的塑料袋,在电线上,经幡一样

噼啪作响


一只塑料袋,学着赤狐,在戈壁滩上狂奔

另一只塑料袋,学着金雕,高高地,高高地,高高地

试图飞越乔戈里峰



戈壁夜


有些石头,因为吸收了太多的黑暗,慢慢成了煤

有些石头,吸饱了月光,成了和田玉

信赖人间的石头,孵出了一堆小石头

什么都不信的石头,孵出了蝎子

胆小的石头,缩成了一团

更胆小的石头,在风中,低低地鸣咽

一双绿茵茵的狼眼,让满天的星斗,黯然失色



关于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回忆


拍胡杨,把大半瓶矿泉水,忘在沙丘上了

渴水的沙和渴望自由的水,隔着塑料

像探监的丈夫,隔着防弹玻璃

据说,塑料在沙漠里,完全降解,要一万年



七行 


以太行山脉开头,阴山山脉

贺兰山脉,祁连山脉,天山山脉,昆仑山脉

以冈底斯山脉的冈仁波齐圣山结尾

共七行


贺兰山脉最短,昆仑山脉最长

塔克拉玛干沙漠,是33万平方公里的留白


昆仑和天山之间,累极的行者,和衣而卧

因此多出一行



新藏公路上


对铁制的事物,我向来缺乏信任

在黑卡达坂,看到一辆小货车

趴在加长大货的背上

撞瘪了头,司机凶多吉少

小货车看不出半点羞愧和悲伤

扭曲的铁壳,还冲着我狞笑

对于铁,我始终保持着警惕

过红柳滩,铁链突然断开,牧羊犬扑了过来

摩托驮着我,狂奔了三公里

害怕的时候,摩托车会像牛犊一样

哞哞叫



如果死在路上 


唯一会来找我的,肯定是你

眼泪对塔克拉玛干沙漠,毫无意义

看啊,重型卡车碾过的塔里木河床,是我

注视你的天狼星,是我

隐居在沙漠里的蜥蜴,是我

你转过身时,用风雪拥抱你的北方

也是我

刘年.jpg

        刘年,本名刘代福。1974年生。湘西永顺人。喜欢落日、荒原和雪。出有诗集《为何生命苍凉如水》《楚歌》,散文集合《独坐菩萨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