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观:四十岁以前,我一直在向乡而望的“青藏咏叹调”式的大抒情里徘徊,这也是大多数藏地诗人的一个特点。年逾不惑,开始明白一个道理——诗歌,仅仅有抒情是不够的。于是,我在远离雪域高原三十年后,慢慢在更广阔的北方大地上,寻找文字能够安静叙事的另一个出口。如今,渐知天命,这个寻找也慢慢有了点眉目。——惟愿岁月之温润,会让我和我的文字找到那份自然而然的静谧和安顺。
记 忆
在金色海滩上,密密匝匝地踩下
一行又一行整整齐齐的脚迹
整个秋天,你都做着同一件事
夜幕降临的时候,就会有
来自大海对岸的信风和浪花
把所有的心事一一抹去
时空就是这般的不言而喻
在遥远的北方,落雪的黄昏
我也会在无人的山冈
踩下一行行凌乱的足印
让那么多的苍白袒露在太阳底下
春暖花开时,一切自会消失
突然想起那个遥远的夏夜,在山海关
曾亲眼目睹,绵延万里的固若金汤
一头扎入,泡沫四溢的大海之中
希 声
独坐于西沙石岛的岸边
听那些执着的海水,用力冲刷着
整个世界过于繁杂的一切
暗夜深处,就只剩下
贝类呼吸的声音
这多像我的北方村庄
在一场又一场大雪里陷入沉默
踩响第一行脚迹的那个人
他走得该有多么忐忑
想到这些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城市的窗外,再也等不到
那个扫夜的老人
驽 驾
烈马长鬃在狂风中飞舞
只是你想象中的美好。数九寒天
挂满冰凌的鬃毛紧贴着老马的颈肩
半车枯败的柴禾,就是整个冬天
所能憧憬的温暖——
突然想起这些过往的时候
冬至夜,居然忘了给您的祭祀
一年的时光又走到了尽头
那些手植的花卉,依旧在向阳处
如期盛开。一切似乎都能
回到旧日的模样。驽马十驾
该是个多么美好的词汇
每次回望故乡的时候
总能听到,那个冬晨
特特远去的马蹄声
中 年
就这么安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也挺好的。哪怕是各怀心事
想说话的时候,可以举举杯子
——很多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爱过的人,已经成了你的亲人
或者,陌生得就像别人的故事
出门的时候,总要摸摸这把钥匙
这些年,需要进出的门应该不少
这些年,需要记住的事确实不多
给送水的人,送外卖的人,擦玻璃的人
都送上一个水果吧,或者一个真诚的谢意
生硬的城市,能登门的人本身不多
干燥的北方,很多日子需要我们温润
所有的时光里都塞满了午后的气息
如此漫长的人世,为什么
我们不能,认认真真地老去?
时 光
一些流萤在温暖的室内飞来飞去
那是隆冬不能扑灭的生机
几声爆竹又从大河的对岸遥遥传来
这是庚子年尚能听闻的喜讯
二十四节气滋养的农耕大地上
仍有足够的希望让众生等候
当我们逐渐老去的时候,就会想起
曾经对饮过的每一个人
腊 八
无法摆脱的病毒还在人世间蔓延
渴盼的救赎,足以构成得道成仙的故事
“两个人,不动弹,一年只吃一顿饭。”
入梦而来的歌谣,和老木屋里
生涩的门轴,都在指向年关将近
我也有天命之忧,甚至会想起
百年以后,归于泉下的方式
——而真正让我们悲伤的是
这个干燥的冬天,居然没有一片雪花
能勾勒出,乡愁的样子
日 常
天还没亮,听那些不知轻重的风
吹过四面八方,大地上奔波的人
终究,没能走出这个寒冬
因为蔓延的病毒
这一年我们过得躲躲闪闪
因为内心的未明,这一生
我们都活得躲躲闪闪
掘自大地深处的块茎
和甘露中采撷的果实
阴干,切片,分门别类,火焙水浸
就能治愈古老的疾病
先哲留下的训诫
还得继续讲给孩子们听:
“说出口的话语就是良药,
闷在心里的事便是病灶。”
重 阳
阳光正好,顺着北山走了走
我们所能企及的高度
早就有人抵达了。绕过山头
就是下山的便道
金碧辉煌的庙堂立于高冈之上
那么多的先贤颔首而立,沉默不语
那么多的石头堆积在一起
足以构成凝重的气息
浓墨重彩的檐头,几只鸽子
嘀咕着午后的琐碎
吹过去的风,就一直停不下来
向阳的山坡上,应时的花木
还未真正斑斓就已开始凋零
摇曳的秋英,结下黑色的果实
“在藏地,这些被叫做格桑的花朵,
拥有着针一般坚硬的种子。
再强大的胃口,也无法阻止
来年,它们漫山遍野地盛开!”
更远处的河谷里,一塘苇子
半亩黄沙,安安静静地陪伴着
北方的这条大河,漫长而寂寥的冬天
远走的飞鸟,偶尔还会梦见
浊流里艰难蠕动的沉默吗?
绕过繁华,绕过行人
绕过康庄大道的平坦与拥堵
这一爿小院清清静静
五彩的萱草,委顿于地
渐知天命的我们,举起酒杯
溢满泡沫的庸常里
风,分明已经静了下来
麻 雀
那只麻雀站上枝头如此孤绝
一塘干枯的苇子,却不能
把我们渡向对岸
雨就这么一直下着,河畔的黄沙
就多了几缕血色
你来信说,我们的青藏
又迎来了一场大雪
天和地,宛若一幅褪色的水墨
这些,都让我觉得安谧
养了整整三个季节的蝈蝈
终于,不再鸣叫——
万物皆有蜕变之法
惟有我们,故步自封
无法找到解脱之门
村 落
病毒还在大地上肆虐,我们又得
仔细关锁门户,拒绝那些
逐渐陌生的脚步。煮沸良久的茶壶
也已疲惫不堪,无法继续
发出温暖的呼唤
柴门依旧,会在记忆的深处
听闻熟悉的犬吠。冬日的午后
太阳,尚能慵懒地落入屋角
那只会诵经的猫,早已走失多年
——这多像我们的中年之境
三十年后,曾经逃离的那个村庄
就不要以自己的方式强行闯入了
大地需要保墒,北方中国
乡愁,永远都是
那片无法落下的雪
原刊于《民族文学》《青海湖》《贡嘎山》等刊物
刚杰·索木东(1974—),藏族,又名来鑫华。甘肃卓尼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各类文学期刊,收入数十选本,译成多种文字。著有诗集《故乡是甘南》。现供职于西北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