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声
摔碎了碗，花纹粘在心里
人死了身，骨头会继续生
你看到的沙冒村很小
你在地图上找她，只有针尖那么大
这里的人，不在乎大小
谁家的烟囱里挤出浓厚的烟雾
都可以去喝一口热腾腾的茶
他们会把一颗热乎乎的心
倒进你的碗里
让你的心暖起来
他们的恩怨也可以说上几天
挖出一代又一代的家丑
长出一个生病的头脑
有时会撕裂彼此的语言
我们家有七十年那么大
我们家的命脉
由七十多岁的母亲把着
她每点一次酥油灯
我们的眼睛就会亮一次
我们的话也像她的白发一样
越来越多起来
我说的沙冒村
有你眼珠那么小
有一个锅那么大
锅里有一片大海
能把天装进去
沙子河
这条河很小，从沙冒沟流出来
就像干旱地区的一桶水
抚养着几个村庄的人
水从地下流出来
从大海里流出来
我们的村子叫它沙子河
再流出几个村子，叫洮河，黄河
最后叫大海
出去的人，留在这里的人
在空荡荡的夜里
都会听到它唱歌的声音
如一个婴儿睡在母亲的怀里一般
它从没有离开这片乡土
我们都认为，它是诸神的
其次是自己的
每次接来的第一滴水
先还给众神和大地
然后自己饮用
老人们说这条河是天留给
永恒的象征。是一条智慧的河
是热乎乎的血液
聚集在河两岸的
花草，牛羊，村子，寺庙，城市
都是它的生命
最后，它流回大海
变回大地的血液
从爱的血管里流出
流进世界的血管
草原志
在像自己的人群中
我们活着也许能哭出声
鱼在马路上跑，草原喂给了鸟
世界再缩小，已没有地方躲避
沙冒村在美的暴力中伸手扶着
一条河的身体
时间抚养了
她最美丽的人
我们跟着便秘的鸟儿
放生的虫子，和
溪水、草原、草木、黄昏
搬迁到贫困之外
动物接近人类的边界
帐篷是草原的母乳
把夜晚移到明处
把时间搬到太阳下
用目光，输送到血液里
体内种棵阳光树
爱的故事，在那里
是自然的空气
藏獒弟
这里的藏獒有四只眼
在夜里看见鬼魂
嘶哑的声音能赶走邪恶的影子
它白天对着天
能叫出夜的星空
锋利的犬齿能咬断风的骨头
孤傲的声音
若碰上夜晚
会咬伤一口
面对主人，像个
孩子似的给你微笑
只要你用心去爱它
会像个女人
为你分担所有的恐慌
以及你的平庸
它天性鄙视违背
消化不了耻辱的软骨
（使得它叫不出忠诚的声音）
只要你爱它
你用铁链把它拴在外面
在风雨中，在雪里
在狼群里，都为你
守护一生的勇气
外公说：“好狗如一位猛将，
能抵挡夜的袭击。”
藏獒如我的家人
我叫它弟弟
红风铃
每次我远远地经过那里
都会看见一个顽皮的小沙弥
他的诵经声里长着明亮的翅膀
从木窗格子里飞向天外
三十多年了
我还能看见自己当初的影子
看见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剃度为僧。用十六年的时光
磨破了一双干净的眼睛
在石头和雪之间
在死亡和爱情之间
藏不住我的影子
在那里我攥过一把沙子
最后只剩下手指
现在经过这里
那些无人问津的风铃
向我挥手
仿佛遇见旧相识
有个声音对我说：
你是在那个年代
从佛陀身上
落入俗世的一粒尘埃
新娘笑
在沙子河边坐了一天的姑娘
刚来到我们村里。泪眼汪汪
她是新娘
哭起来像卡在乌云里的月亮
她要去拒绝一个男人
不是那夜和她吃过星星的人
她哭了。在他乡
哭了一天一夜
风声撞在墙上的那一夜
冰一样的姑娘
和一个男人
制造的陌生，撕破他俩的窗户
敲开了全村的门
他们在身体摩擦的过程中
有了性欲，有了家
有了身体的种子，打开了田野
她现在是妈妈
放牧的孩子是她的孩子
她要教下一个新娘
怎么哭完一个人
再后来，他俩遇见了过去
听村里的人说
他俩积存在夜里的
眼泪，还给了彼此
静净歌
我给你唱一段情歌
怜悯的小鹿啊
我唱给爱人的声音
若你在密林中听见
这声音让你结巴
我挤出所有思念
描述给春天的花朵
枝叶上堆满伤疤
现在，我苍白的声音
唱不出
一首歌，我告诉你
这里，格言和史诗也是歌
死人的时候，佛经也是歌d
只要你静下心
你能听得见
石头唱给花朵的歌
比如，天葬台的上空
没有鸟影时
用海螺吹一次死神之歌
秃鹫也飞来
听你
冬天热
这里有青稞的呼吸，有彩虹的骨头
有乌鸦，有鸽子，有麻雀
一匹马的狂野只属于自己
最漫长的时间，是冬天
草原在上头，农田在下头
中间隔着牛羊们走向市场的灾难
活着的人，还想怎么活着
死去的人没有比活着的更潇洒
在乎或不在乎
他们都和神绑在一起
都在这里守望冬天的土地
这里的一部分人没有见过
我快乐的样子
就像他们没有见过我流泪的时候
他们很幸运地躲过了
我离开村庄的背影
现在都过去了，我也是快乐人
除了我出生的马圈之外的地方
有现实主义的人、鬼、诸神、龙王
死神、还有口头的佛
这片土地像个U盘
里面存了很多时间
除了阿修罗道之外
我也在这里有过交集
有过父母
有过迷恋之人
有过自己
幸福的家
有过他人羡慕的
一次目光
原刊于《贡嘎山》（汉文版）2021年第3期
沙冒智化，藏族，原名智化加措，八十年代生于甘南卓尼，自由撰稿人，现居拉萨。中国作家协会员。西藏自治区作家协会会员。参加第十届“十月诗会”。鲁迅文学院“培根工程”首批入选作家。著有藏文诗集三部、汉文诗集一部。曾在《章恰尔》《达赛尔》《岗尖梅朵》等藏文刊物和《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十月》《民族文学》《散文》《西藏文学》《作家文摘》等刊物发表过作品。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被译为英、德、日、韩、哈、西班牙等语种发表。先后获2009年第三届《达赛尔》文学奖、2011年“藏族青年作家”称号奖、2017年首届“吐蕃诗人奖”藏汉双语诗歌奖、 2020年意大利金笔国际文学奖 “外国文学卓越奖”等奖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