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变成山谷
多高?多寒?青稞最清楚而且
把自己长得独一无二。本能和
智慧,不分你我。作为旁观者
总要学阳光加入自己的目光,
总要把看见的说出来而忘记了
正是那些没有看见的维系着
山顶上的白雪,天空的鹰,和
草根大片的轮回。我是说
最醒目的还是青稞。它的身体里
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营养素,有时
常年吃的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但
早已依赖于它。他们长成了
不同于另外一些人的样子。他们
吃糌粑,喝青稞酒,眼睛清澈地
看着那些看着他们的人。
水磨转动。晾架灰白。阳光
变成山谷:那是最好的时节。
直到几年以后,直到离开后我看着
自己的心,互相比较。
仿佛打开地图,我终于找到了
那个我曾经去过的地方,那段
我曾经到达的时间。不,
我不是要进入青稞的内心,而是
要知道自己把自己在哪儿弄丢了
回头看
意外地,他来了。
他是另一个人旁边的那一个。
他是他自己。他不停地强调
着自己的敏感。而怎么看
其实我是那个真实的外人。
从一件事之外,我被动而又主动地
来到一件事被忽略的环节
像夏天一只莫名忧郁,但不得不
露齿而笑的虫子。回头看
是我们三个人的天真拯救了一段时间。
会不会拯救一段相遇
是一件另外的事。回头看
风的地盘,摇晃就必须
是其他事物的礼节吗?
他不知道船适应了晕眩;不知道
手指适应了猜拳。躲在人群中间
像躲在苹果心里的另一条虫子,
危险的预感变成伸到眼前的酒杯。
呀呀呀,雅夸张地模仿着惊呼
但终究没有变异成推辞。或者,
在草原上,他是被遗忘的房间,
是笑话过深而笑声过浅
重新阐释了不尴和不尬。或者,
大口吃着蕨麻猪,终于品尝到
肉原初的滋味。或者被记忆勾住
找到日常生活在时间中的细节
促膝相对,用阳光和明亮的阴影
打磨得更亮。那么多人,那么多人
回头看,终于,他像一个
假冒黑老大的光头,弯腰捡拾着
石头在河边的光阴。
多好呀,意外如命数,而我
终于以此获得喜悦的能力
源头
豹皮是草原偷来的?当冬天
前来割取,便化于无形。
不,云得到暗示提醒白雪:
一切会从头再来,包括不安,
包括起伏。植物还没有进化为
作物之前,人们会赞扬制造塌陷的
盲鼠,那自得其乐和黑暗的大师。
而源头是那么清澈,让人疑心
我们每个人都是无中生有的高手。
地势汇合的角度当然会被忽略
而光线一分为三又来印证
我们思考的时候是多么相同
而声音又是多么分明。━━
在蓝色上擦出两道白痕,飞机
解决了命运问题,如此轻松
仿佛原本就该于不经意间
等同现象与隐喻、夜晚和白昼。
黎明就是心,那期盼已久但
秘藏的事物。就是时间冬眠的影子。
而触摸到它是由于云朵凋零
那喜悦和光明的大师,太阳初升
它知道自己叫旱獭
再过两小时就天黑了,它直立在
一个虚幻的土丘上,以命运
陪伴着命运。给它特意准备的落日
正一点点下垂。有点激动但依然保持着
比草原还广阔的平静。庄严的仪式
正在生成。那些雾霾的颗粒被
聚集在时间的手掌:星星
曾经是一群纯洁的看客,━━依然是。
在惊蛰以后,在白雪之前,无论阴晴,
它能看见那下垂的,被送到唇边
的落日。它伸出肮脏的舌头舔过它。
听过它从惊叫里逃出的光线
折断的声音。它能看见落日在泥土里
一次次熄灭,一次次凝冻。甚至
黎明前两小时,它习惯了将日出等待。
这些它突然都看见了。甚至心跳
在模仿矛盾的节奏。更惊异的
是它知道自己叫旱獭,并且是
啮食之恶的首选。“还见过月亮”
它决定让这个秘密成为唯一的秘密
风景在白雪中歌唱
“一边开满红杜鹃,一边蘑菇那么白
大雨穿过峡谷,落日坠入山后”
吃过蕨麻猪喝过青棵酒的人
开始陷入明亮和迷醉的记忆……
他因此迷失在风景中,还是云杉和寺庙
领他进入心灵的洼地?现实是
白龙江两岸,风景在白雪中歌唱
紫铜色的树凝固成一棵棵火焰
他不得不回到冬日,回到路上
山的身体里,与豹子苍老的骨头
一起在岁月中起伏。“咯吱一下
心拐了个弯”,而听起来
他在公开埋怨车的颠簸、路的颠簸
和隐喻的颠簸。在埋怨没有停下来
和路边的积雪谈谈太阳的温度,
和山坡上的牦牛谈谈符号学,以及
神话与原型之前。如果再次醉倒,
他知道更多的埋怨会来自星星的友谊。
“还不够美吗,这样透明的
玻璃一样的树?”他的嘀咕
风吹回体内,不停地回旋,回旋
或者是我的美爱上了它们的美
反反复复,风在排列,美在排列
时间也在排列:我多次经过以后
生活才初露端倪,从惊奇到日常
但雪真的码好了黑色的火焰吗?
牛粪墙的另一个缺陷是在凌乱中
太整齐了,它所固守的山坡
会在春天来临时暴露它的歌喉
还有怀着更多秘密的人已经来过
他们的祈祷笨拙从不入云的法眼
多次和那样的眼睛我不期对视过:
青烟往往在升起来的过程被修改
河流常常沉迷于自己在草地上
画出的曲线。那些成群的土拨鼠
变成幻觉以后比马群更惹人怜爱。
经受半年的寒冷之后,饕鬣阳光
在另一个半年,这我怎么不理解!
多次经过以后我默默爱上了
风雪疯狂扑打过的那些房屋
从身旁经过时比湖水还清澈的
眼睛我也爱上了。我爱上高寒
高原和雪山的属性,爱上对佛起誓
不再喝酒的人群。排列过程中那些
草根早就为一场雨水在暗中默默起伏
铺展着,奔跑着,一点陌生感也没有。
属于一座桥和群山的美为什么也属于了我?
或者是我的美爱上了它们的美,而与我们
这些时间中的躯壳无关。或根本的原因是
我们都会在坚硬的现实中爱上柔软的虚无?
《它知道自己叫旱獭》原刊于《汉诗》2019年第四季
于贵锋,1968年生于甘肃天水三阳川,1989年陕西师大中文系毕业。写诗,也写一些随笔性评论。著有诗集《深处的盐》《雪根》(自印)。现居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