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扎
觉姆坐进大殿角落
左肩太阳高悬，躬身月亮低垂
背后生出土墙
她仔细用净水擦拭出发的路
一帧帧回放一生，只用了四个定格
就走到了生命的最高处
然后，顷刻坍塌
她在左边诵经
青稞染绿河风，万物生，村庄躁动
她说，大雪是万物的被子
海子是留给大地的眼泪
她一遍遍演绎不同的一生
一样的开始，同样的结局
隔着尘埃，在右边，我风尘仆仆
曼扎内，火焰和海水相安无事
都来自远古
她假设没有真正的死亡
出生只是一次次出发
每一轮回，她都放下些许尘埃
一点，一点点
然后，她大步走进尘埃
注：曼扎又称曼荼罗，是藏传佛教中常见的法器。
空杯
旷野的空杯
一半装褐色草原，一头板寸
一半装蓝天，少许白云
天空始终紧抱大地
大地一脚踏空
那些牛羊，那些花草
还有那些色彩
他们都害怕被隐匿
河曲马追赶时间，牦牛呆在原地
传说它们会相遇
河流担心日渐消瘦
河床担心反转干瘪的口袋
露出一滩鹅卵石
隐藏垂钓者的秘密
天地空旷，如巨大的空杯
有草籽，鱼卵，有珠胎暗结
有蛰伏地下的旱獭，冬眠的蛇
在若尔盖
整个上午，牦牛都在与草对话
比嘴更勤劳的是尾巴
每一次甩动都是一场战争
让牛虻溃不成军
为了生活，双方屡败屡战
整个下午，牦牛都躺在草上消化
整天都不理睬那些花花朵朵
叽叽喳喳，没啥营养
远山是蓝色的波浪
在草原上荡漾
湿地像一面面通透的镜子
还天空一个个似是而非的模样
看到自己千万个化身
风终究闲不住
羊群开始奔涌，天上地上
遮天蔽日
风浪中，草原颠簸
像一艘巨轮
只有牦牛一样，穿上黑袍
哑然，风用手指扣动雨丝
就像拨响竖琴的丝弦
一次冲锋，雨洗白了乌云的战袍
风惊讶于自己的劳作
让主角焕然一新，让观众无言
在天边
只有牦牛一样，穿上黑袍
反刍，发呆
牧人
落入寂静深处的人
牦牛一样发呆
一遍遍，反刍过往
骑一匹快马
左边指向风去的远方
右边连着现在
困了，枕着羊群睡觉
云中没有挂碍
风捡走他的脚印
草捡走马的脚印
让语言休息，牧人遇见自己
草根躲开草原鼠的围猎，如同
草原鼠避开鹰来自高处的伏击
如同，冲破语言的围困
人的天敌不是别人
风中尽是他的声音
星星跌跌撞撞，跌入白昼的深渊
到夜晚再也藏不住自己的脚印
发出些许寒光
星星在天空躲来躲去
是在躲避自己吗
被磨损着的灯光
大地像网，筛一地月亮的呼吸
人间因呼吸起了烟火
从前，一家人围坐诵经
拨开语言，拨亮炉火
会举灯的人，黑暗中点燃灯
照亮前路，又不遮住身后的光
然后，吹灭灯光
为来者留白
黑帐篷内，灯光越来越亮
夜夜用尽整个白昼的光
白昼巨大的身影覆盖夜晚
夜晚和白昼一样喧哗
防不胜防，夜的尖牙
会咬住抑郁的影子
夜把灯传给白昼
黑夜和白昼相互消磨，相互依靠
给花披上袈裟
叭的一声，像轻轻翻动书页
窗外的格桑花开了
微风数着自己的花瓣
于无声处
她竟然忘了
哪一年，格桑花开
他说过，99朵
像雨滴滑落华丽的袍子
那年，夜夜想拉住云中的手
一伸手，总被黎明阻断
于无声处
她没听见花开的叫声
自顾自地念诵，给花披上袈裟
刹那，花盈满后院
与箱底的花衣服无关
夜雨，微凉
那年的篝火
篝火在唱歌
多像流向天空的河流
河床开阔，尾音自由
我们穿过河流，峡谷，荆棘丛
走在回家的路上
霞光用余晖扎一盏灯笼
走着落叶的老路
火焰多像破碎的红布条
在空中抖动
是火燃尽，还是
不再想承受燃烧和灰烬
走在回家的路上
就像流浪汉
不想回家，又不时想家
一路上，我们闪烁其词
拖长燃烧的尾巴，直至熄灭
再用雪花点燃白色的火焰
直至，大地遍体鳞伤
又安之若素
谁又点起篝火，为星辰取暖
冰雹
也幻想过像雪
铺张大纸，让别人书写
让意思成为主角
也想，用雨
把上天的旨意传给大地
让老电报用每一字，直击要害
假装，没有树半明半暗
没有花朵半梦半醒
没有火焰冲天
盛夏的冰，乒乓落下
触底就反弹
瞬间，自证不在现场
珍珠被水温柔的包围
又被谁含在口中，如含饴糖
冷与热遭遇，
看来，伤害不可避免
几分钟，留下一地浑水和沉渣
拉锯中，毁灭和被毁灭
都身不由己
报晓
不要通知，我已习惯
像若尔盖草原的旱獭
一跃出地面，就是白昼
钻入大地就是黑夜
自由切换，不用通知
我追踪过歪歪扭扭的脚印
那是喝醉阳光的猫头鹰
追逐一朵鸢尾花，光鲜的鏖战
以太阳落山为分水岭
鸢尾花耷拉脑袋，风光也有期限
猫头鹰淌过人间的夜晚
双眼发光
我是九曲黄河的鱼，随河床蜿蜒
透过冰面，看白云游
我是河水，收集天空和鱼的影子
安静时，能看到
白云叼着鱼，游来游去
我是索克藏寺边的一株草
看白云游，不留痕迹
嫩绿枯黄，法号都会报晓
寨子醒了
都要睡去。
碉楼挂半盏月亮
石头落入夜色，线条隐忍
所有的声音落入无声
月亮还是不说话
梭磨河眼里含着整个夜空
匍匐到尘土里
七里，白湾，莫斯都岩画
直波碉楼，还有四大丘的蚂蚁
静默，一句真言
与星辰的碎屑和解
月色淡黄，包裹人间
伸手，拈一朵流云
石头呼出雾，颔首，想要献身
我还是自己的王
修习千年的气质
只有那块雕花的石头记得
自己曾是官寨的基石
石碉孑立龙头
想起当年的基业
青稞地汹涌绿焰
想要喂饱身体内的沼泽
就要流走，穿寨而过的山泉
花正娇艳
与石头的沉默相撞
真的，寨子醒了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1年3期
康若文琴，女，藏族，出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91年开始发表诗歌、散文，作品散见于全国各级报刊，作品入选多种文集。出版诗集《康若文琴的诗》《马尔康 马尔康》等，荣获第六届“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