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挚友优格仓·龙日江措、扎西平措、泽郎王清与张健,是他们让我知道了友谊之珍贵。
01/ 绝域苍茫之间,因为金属的呼啸而俯首颤栗的花草目送了火车的奔驰,洞穿的风景被异乡人所赞美;因为天空的号子而惊异的草地圣者仰起了光秃的头颅,飘碎的云朵记载了瞬间的丧失……
02/ 那个叫“格桑”的小蚂蚁正在懊悔一生的辛劳:沉重的五十铃大货车在拐弯时用污秽的排气管弄坏了他的精美富宅,名叫“扎西”的老马只好感叹速度带来的落伍,黄昏时刻,他们都将被风雪送向不可知的远方。
03/ 佛陀正在远走他乡。这是一个世居圣地的朝佛者的喟叹,他迷惑的眼睛塞满废墟和荒丘、残花与败树。
04/ 夜晚的娃娃问询年迈的长老:“怎么再也不能和你说的雪豹相遇”——
白天的王子手持诗歌利剑,给了夕阳一个剪影,从空格的画面上,美人卓玛弹响了江河湖泊还有青草的挽歌——
05/ 雪线上升了,冰川溶化了,难以适应的温暖带来的“绿”太令人奇怪——甚至恐怖!
我虚汗淋漓,而大地正在迅速干涸。
06/ 这不是一个格言的时代,因此我感知了沦丧的草原与悲情。
07/ 那么多蒙脸暗泣的花草和牧女的长调消失有关吗?
08/ 今夜的流星格外凌厉!今夜的物象不再复返:那些在西藏江孜手握高清DV的白种人类学家,他们远离事物内部的软绵叙事似乎不能安慰后人。
09/ 堆在一起的各种粉脸,杂在一起的各种软语,叫到一起的各类嫩声——这是2006年7月以后的八廓街街景和叫“念”的酒吧的常态:众多的人和众多的废弃日用品让你来不及收集,——它们已然成了飞入凤窝的麻雀,成了替代古老花岗石建筑的主流分子。
10/ 我进入了一个漫长的镜头:雾蒙蒙的早晨只有看不清的人群,驮盐队的失业分子蹲在帐屋之下,嘴里嚼的口香糖让他们好像显得很安逸。
11/ 寺庙、喇嘛、圣像:围着他们的旅游者太多了,以致要进入黑市,取得高额门票才能靠近。日常生活忽然失去固有的轻松和幸福饱满:几个安多的朝圣者无法叩进圣殿,他们的迷惘将成为圣地最后幕落。
12/ 天空还有几只布谷鸟,这些来自西藏南部的精灵,一时不敢飞向圣城的宫宇,喧嚣令它们带着春天无法降落。
13/ 还是我酒后的深夜,独自转在林廓的藏族老人让人悲从中来——蹒跚的盛景成了滑稽的解构大戏!明天醒来,我不敢多想。
14/ 我是那么无力:无法拉住或留下一个离去的绝世美人!——明天与我同饮的会是谁呢?
15/ 我把水收集进腹腔,为的是干旱时期的草场;我把云霞采集进胸怀,为的是荒夜之中的孩子;我把自己支付给岩石,为的是霍乱年代中的美。
16/ 生命呵!你要强劲!你要欢愉!让我的肉如同化石一样保留坚固的美丽;让我的心如同天空的恒星高高在上;让我的神我的爱成为这个世纪的恒久幻梦!
17/ 灰尘太多了,建筑工地机声轰轰,新时代伸开强大的手臂握住了每一个村落:明天的公鸡是否嘹亮?
18/ 霸主!电子帝王无法阻挡,它给了一切顺当,也疏离你和草、你和他、你和故乡的鸟!
19/ 我不幸的做了这个时代的烦恼记录员,我不得不记下那劈开青藏大地的巨形铁兽所带来了又一次划时代突变。
20/ 八只滇金丝猴撤离了百万年以来的森林:这次不是炮声,也不是负籍传教的圣者,而是南亚次大陆的黄金大联欢。
21/ 我和龙日江措、泽朗王清从午后开始就坐在圣城郊区,一直看着香嘎村的太阳沉入高大的群峰背后,拉萨河一度还留下了它的血色光芒。公路上急驰的货车忙着赶路,村民全睡倒在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俩的脸色,在模糊的阴影中,龙日江措打破哑默,说了一声:“咱们走吧!”
快到市区的时候,泽朗王清忽然说:“这么晚了还能看到布达拉!”。
我仰头朝天:星辉弥漫,天空无声。
22/ 望果节来了。那个背经的雅砻农夫不停地行走,田野上桑烟飘飘,青稞穗沾满晨露,转圈的村民都站在佛塔前面:他们倾听和倾诉了自己的一切。
古老庄园的大门,暴露出残墙后面的隐秘:渡鸦的鬼巢过于庞大,悬垂的绿松石铃铛很怪异。
23/ 来自康巴的雪域乡贤扎西平措很感叹自己的身世,他一直处于精神游走之中。据说,来自天空和大地的血液让他极度不安,来自牧神与农精的基因又让他不停颤栗。他的选择和归宿有太多的不确定性,最终,他是否奔向圣寺或者中原大地的泥水?
也许,在若干年后会有四种结果:
A.他无处皈依,成为一个悬空失根的无名孤树;
B.他沿着母系的精血直奔昌都的野生花园,在迷醉的圣诵中骑马精进;
C.他折服于父亲源自农耕的黄土香味,和可疑的入住者殷切沟通;
D.他成了一个混淆种族与文化的世界主义者,一个人间和平的弱小修理工。
24/ 秘密花园中的闭关隐修士,起誓只和一百零八朵格桑倾谈,除此以外,将终生沉默。
——沉默到群山沸腾,古海飞浪。
25/ 一片旷原在浮荡。清晨背水的女子被奇怪的吼叫吸引:此时微风吹拂柏树,清香与薄雾逐渐散开,牦牛沉重的身体挪动一堆堆阴影,雄牛巨大的睾丸浑圆、充满张力,从它的腥臊中我知道:春天最后的时辰已经来了。
26/ 回忆!冰层孵化的小鱼,睁着银眼打量周围,母亲无奈的随着河流告别而去!一个无法摆脱的命运,由时辰与未来指示。月亮插入大河,星星打入森林,石子路上阴火飘曳。
27/ 我明白了,我们正在告别数千年的生活。
今后,流放的已不仅仅是部族之神。那么,什么可以用来喂养营养不良的灵魂?什么样的肉身不用接受磨难中的可疑粮食?
28/ 爱吗?为什么不爱!把胸乳敞开,把美酒盛满:和平同梦想一样在轮回中诞生,生硬的刺破也无法动摇。与山河同在的美,不会倒毙在求道的荣耀险途。
29/ 我说——
同行者:一起去绿草上撒野。
旁观者:何不共饮甘露?
统领者:把你的铁锤也用来点击麻痹的神经。
其他人:咱们用心合唱吧。
30/ 时隔多年,我依然见过了南亚的飓风与海啸——
你我翻越山冈不期而遇:那就席地而坐,以山河为胸怀,以风雪为美饮,以青草为旗幡……无须多言,以心与爱为广阔盛宴——干杯!
31/ 我站在冬季的树林边上,看到手举金灯的度母飞临而至,河边的山川像海浪中的岛屿隐伏,十万双沾满杜鹃花叶清香的臂膀向我涌来。
32/ 那个一直不言不语的陌生行者:你穿越草地的足声玉佩般清脆,你依稀的脸庞明月般清纯,你周身的芳香迷醉沿途的羔羊!
33/ 雪暂时盖住草地四野。一只鸟落在黑马的背脊,它幼小的身影拉动牧人的恻隐之心:当他撒下一地青稞,他也知道了人间永远的美。
34/ 突然间尘土飞来,圣城隐修士启动口唇诵祷平安,一个晒太阳的乞丐泪流满面,他朝着天空伸出双手:他眯起的眼睛并没有因尘埃就失去光芒。
35/ 哲蚌寺下的那个疯信徒又在敲击他的铜锣,一个流浪的女艺人用舞姿应合了他的鼓点:这一刻对我竟然产生了无法形容的温情。
36/ 我看着那幅流传千年的古画,知道了鸟、兔子、猴子和大象之间的妙谛。
我看着手中的当日报纸:它卷起弥漫世界的硝烟、血光和分离。
——从新闻中滚滚而来的爆炸与金钱,彻底迷惑了几个真喇嘛的头脑——宁静的修行,冥想的后果,芸芸众生的沸腾气象和日益丧失的千万花影——群山之中,阳光虽灿烂,但阴影散发的寒意不时逼的花蝴蝶遁向远方。
37/ 在称为“湟”的地方,我遇见无数苍苍老人手持经轮,注意到他们头顶的白发与珠饰以及颈上的念珠——从今以后,这些被光阴浸干的臂膀将不能再扛运毛帐,逐步的,也不能再逐水草而居了。
38/ 藏羚羊从羌塘草地驰过,一个冬天的风暴装满了天地——伺机出没的雪豹,闪着周身的黑斑踏雪而来:一只雪鸡率先向我们报告了这个消息。
39/ 知道吗?一切都消失的时候,纳木错的水会更碧蓝,在它四野波涛一般翻滚的群山之下,那几只正在脱毛的红狐几乎不存在,而他们的嬉戏似乎也没受任何影响。
40/ 帕廓街:这是农闲与牧人休憩的冬日,整街的腥膻和喃喃经语代表着人类的一个净美向度。
我很欣悦。
刺眼的太阳之雨一直泼洒:我也很温暖。
41/ 从青藏高原东端的祁连雪峰到玛旁雍错的冈底斯神山,我早就注意到人神和谐的声音:他们从来都没有中断,从来也没有沉默。
之前,我曾漫游过雪域,看到过鹰群聚集又散去,听到过雅鲁藏布江边青稞磨房的歌谣,在圣人闭关的岩洞领教过无畏言辞的涤荡。
现在,我将返回这里或者任何一个纯净地域的百姓土壤,我愿意,我高兴。
今生今世,我的吟诵只有更真切,真切到让一只忙碌的“干戈郎嘎”驻足静听一生。
42/ 你是谁?!你来了,那就住下吧,那就吃吧,那就喝吧,那就在山谷中狂欢吧——但是恳求你:放下一切利器,与日月与森林与所有生灵敲响天籁之锣。
如果这样:那你也拿走我手中的一切。
如果这样还不够,我愿与你共享仅剩的虔敬之魂。
2006年于拉萨酒鬼斋
贺中,又名克列·萨尔丁诺夫、琼那·诺布旺典、贺忠、老憨等。生于青藏高原东南部祁连山的皇城,父亲为尧固尔克列氏人,母亲为安多藏人。先后在甘肃与北京两地学习过银行会计、旅游管理专业。当过银行会计、行政秘书、市场策划、刊物编辑等;主办过《西藏旅游》画报、《西藏风情》画报。诗歌创作活动始于少年时期,迄今著有《群山之中》《西藏之书》《说说你,说说我》等诗集。偶尔也涉足小说、摄影、绘画、平面设计及影视领域。现居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