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家磨


        我不说你是洮河,往昔挑水的木桶已无踪迹。

        水,在放牧和归来的路上黄金般珍贵,咽下一口就是生命的一次延续,或者更多。

 

        我不说你是党家磨湖,淹没的村庄只剩下水。

        家,在迁徙的路上荡然无存,迈出一步就是与你长久的分离和奢念。

 

        我不说洒在水面的星光,她们,曾经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语言。

        父亲在前,我在后,漫长的冬季,我们如履薄冰。

        但水,是有翅膀的,它的飞翔承载着党家磨久远的历史。

        如镜的冰面,映出天空、云朵和星辰,像人世一样,冰冷是一种生存的本能。

 


后  川


        土房、瓦房、二层小楼、廉租房……密密麻麻混在一起,像住在后川的人们,来自各个地方,操着不同的口音,挤在一起。

        你我,还有他们,将荒地挤成了小村,将陌生挤成了亲热,将生活挤成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故事和人间烟火。

        干枯的河床上,架起一座水泥桥。我们从桥上走过,进城——找活干、做小本买卖、送孩子上学……把自己交给生活。下雨的时候,桥下翻涌着浑浊的水,那一定是卷入了泥土之外的物质,但我们都会扶着桥,停留一会儿,像在看水,更像在看我们自己。

        更多的时候,桥如深夜的后川,万籁俱寂。只有远处星光穿过黑夜,透过窗玻璃挤进来,像忘记或想起了什么。

        这是异乡人的后川,也是我的后川。霜至叶落,一场雪描白的后川,天上的事情太过遥远。

        我守在这里,桥,守在原地,风呼呼地吹。

 


后川即景


        我住的地方是小城郊区的后川村,房子后面是一块块田地。

        青稞早已收割,剩下的油菜一捆捆立在原地,抱团取暖;一群绵羊衔破土的青苗,几只流浪狗顺着地埂追着她们四处乱跑。

        有人在空地里练车,土地被碾出一圈圈年轮。机器翻出的土豆,像真金白银,被一个个捡拾、装袋。

        在后川,我们都是异乡人,像一个个土豆,等待着被一双粗糙而温暖的手,领回家。

 


后川巷


        从后川到高崖,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城郊巷道,两边贴满小广告的电线杆上,纵横交错的线,蛛网般牵着一个个家庭的光明与温暖。

        在蛛网下,我每天上下班,来来回回走四次,有时候甚至更多,有时一次也不走,比如出差,比如周末蜗居在一个人的梦里。

        大多时候,我经过巷子,都会抬头仰望鸽哨洗净的天空,湛蓝如烟。天空,被电线分割成一块块形状各异的田地,或许,这就是生活本身——

        有凌乱,也有秩序;有阴天,也有晴空;有狭窄,也有辽阔……

        而我要做的,就是在短暂的仰望之后,低头长久地赶路。


 

老  屋


        风是陌生的存在,将屋顶的枯草吹成一朵朵花。

        我们都离开了老屋,但一些故事化成蝶,停留在花瓣上,像我们漂浮的思想悬在空中。

        转身是一次捡拾和审视,只有在老屋的炊烟里,温暖才触手可及。我们,或许更多的事物在时光里相互依存,也相互背离。

        一条河,将土地一分为二,相连的仅仅是血脉里的石桥,但它业已坍塌,水淹没了它的身躯,我们隔河相望树影里忽现的土墙。

        有犬吠声,穿越某种时间和空间,唤醒渐逝的目光。

        卸下所有欲望,坚强只是我们柔软的面具,在老屋的静谧里,我们踏实得原形毕露。

 


石  磨


        山下的石磨,荒废已久。新生的苔藓,有着月光的温存。她的下面,是陈旧的木房子,圆形的磨石和细细的流水。

        她们的本质是她们自己,而人类赋予她们的,更多——

        更多的棱角,更多的名称,更多的形状,更多的思想,更多的命运……父亲凿石的声音处,火花四溅。偌大的青石块,被父亲凿成磨石,剩下的边角料,锻凿成碾子,再剩下的,砌墙。只有那些碎到没法用的,才被父亲铲到泥坑里填路。

        石块,像我们兄弟几个一样,被父亲赋予各自的使命。

        石磨的历史,在多年前就画上了句号,像留守老人般孤独,父亲般苍老,但父亲对石头的雕凿从未停歇。

        像我们一样,奔波在路上,不曾停歇。

 

原刊于《青岛文学》2020年第7期

花盛202004.jpg

        花盛,藏族,甘肃甘南人。甘肃作协会员。作品散见《诗刊》《民族文学》《青年文学》《星星》《诗选刊》《青年作家》《飞天》《美文》等刊,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年选》《中国年度散文诗》《中国年度诗歌》等多种选本。出版诗集《低处的春天》《那些云朵》《缓慢老去的冬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