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本命年
又一个本命年
像刚刚散去一场务虚会
所有的自己
正陆陆续续走出会场
身后那些流线型座位
又回归到沙砾、尘土和风
是本年度的我
负责主持了这场会议
与会代表,是我过去一年
每一天的影子
当所有议程结束
大多数影子报以雪崩般的掌声
还有一些,突然化作木偶
质疑一块干燥的石头
挤出了大量水分
在赶赴下一场会的路上
新的阳光刺痛着光秃秃的头皮
那些少得可怜的鸽子
从记忆的圆顶飞向天空
或黑或白的影子
把我一年来的功过与是非
投在一张绷紧的画布上
时间的骨头
环比去年那一场雪
今晚这一场,如翻拍的一张老照片
旧年的雪又重回地面
来自脚底的声音,其实发自心底
敲击着一身的硬骨头
年老的路像儿时宁静的山路
咯吱咯吱的声音,如幽灵
经胫骨而上,沿髌骨那座小山丘
上溯到股骨,在过去的一年里
它们真是太辛苦了
我想我一直都在利用着它们
今夜的弯月像一个贴片
一份可怜的光,打在沉睡的街面
咯吱咯吱的声音已上抵我的髋骨、骶骨和尾骨
它们是几何学的三个支点
支撑我的身躯,在办公室
一整个上午,或一整个下午
窗沿那些盆景看在眼里
咯吱咯吱,那声音继续溯上
漫延到我的左右肋骨
让我想起它们,一直调伏着我的心肺
一些不顺心的事,都得以风平浪静
不小心吸进胸腔的脏空气
也已一一排出体外
咯吱咯吱,那声音继续位移向上
在肩胛骨停留片刻
又经过肱骨下泻直达指骨
似乎在特意强调,在过去的一年当中
拿起,或放下的所有事情
当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
那声音从指骨折返上流
经桡骨和颈椎,来到下颌
一位喜欢读诗的牙科医生
从我嘴里钳出一个从前线撤回的士兵
放到不锈钢盘子里
再也不用去冲锋陷阵
咯吱咯吱,那声音最后上升到额骨和顶骨
所有人的头盖骨
原来是一座王宫
确保自己的国王与身躯各部之间政令畅通
一座城市因候鸟迁徙而显得高贵
所有的梅花心灵相通
用晚开一个时辰的方式
在暖阳下的滨河路
向这个春天默示了哀悼
河水带着雪山忠厚的情义
奔流到治理经年的河道
这些来自大海的鸟
在迁徙青海湖的路上
目测到业已达标的水质
和能够接受的空气
因而飞落在湟水河里
发出新生儿一般的叫声
它们是人类尊贵的客人
留宿这一方水土
盘旋、起落、歇脚,打理衣裳
品尝淤泥里的当地小吃
一定是多年以前的青唐城
印记在它们的基因图谱里
今天,我路过它们,观赏着它们
恍然感悟到这座城市
因为有候鸟迁徙而显得高贵
老家
二百公里路,像一匹缎子
从你脚底抽走
你不用迈出去一步
就可以抵达你起跑的地方
晒在水泥地的麦子
在阳光之下嬉戏打闹,像人类
光着身子挤在一起
母亲用簸箕倾倒着谷子
父亲正拎着口袋
侄女在攀爬通往房顶的木梯
木头与木头的板房
明摆着这个家多年的积蓄
格子窗像昆虫的复眼
看着一片秋叶
缓慢凋落到树的根部
你躬下身子,抓一把麦子
从掌心滴水般洒出
从断崖飞落的清泉
每一粒水珠
都有它恰如其分的落脚点
净水铜碗
也不是什么巧合,很多时候
我启程于西宁大街,准会在父亲
擦拭净水铜碗的傍晚
抵达老家。我推开板木门扇
父亲就坐在屋檐下
左手托碗,右手用麻布夹着碗壁
向顺时针方向擦拭
我坐在他身旁,看他逐一拭净
二七一十四个铜碗
然后反扣在一尘不染的夕阳下
原刊于《民族文学》(汉文版)2020年9期
阿顿·华多太,70后,藏族。译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作入选《华文文学百年选》《中国诗歌精选》《中国诗歌年选》等书籍,诗歌于2017年入选深圳读书月“年度十大好诗”。著有诗集《忧郁的雪》《火焰与词语》等五部作品。